靈犀上前試了試水溫,柔聲道:“小姐,這水已經涼了,您是現在起身,還是奴婢再給您添些熱水?”
謝詩意半阖着眼簾,從水中擡起一截玉臂,淡聲道:“起吧。”說着,她從浴桶中站起身來,黝黑柔順的長發濕漉漉的披在肩頭,晶瑩的水珠從光潔細膩的額頭上緩緩滑落。
燭光下,她卷長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小巧挺直的鼻梁、鵝蛋臉輪廓緊緻柔和、微翹的下颌弧線完美;再往下看,修長潔白的脖頸,纖秾合度的身姿、宛若羊脂白玉的肌膚……盥洗室裏散發出馥郁芬芳的花草香氣,和着氤氲的霧氣,幾乎讓人以爲這是天女下凡。
靈犀看得有些癡迷,反應過來忙垂下頭,一面給她擦幹淨身上的水漬,一面低聲贊道:“小姐這兩年越發美了,屬下就從來沒見過比小姐還美的人。”靈犀是謝詩意兩年前離開上京城時,謝正清重新安排到謝詩意身邊的。
她與謝詩意相處的時間算不得長,但作爲太傅府的暗衛,靈犀在跟了謝詩意之前,對謝詩意的了解算不上少,也心知謝詩意會到青州郡别院休養的内幕。
聽得靈犀如此一說,謝詩意唇角的弧度逐漸放大,勾起頰邊的一縷碎發,輕笑出聲道:“美嗎?”
靈犀點頭,“自然是美的,小姐兩年前就是上京城第一美人,如今變得更美了,屬下相信上京城斷然無人能出其左右。”
“這就好。”謝詩意點頭,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柔聲道:“美就好,若是本小姐連這身皮囊都沒了,回到上京城恐怕也是一事無成。”
“小姐何出此言,您不僅是上京城第一美人,還是第一才女。”靈犀不贊同的皺了皺眉,誠懇道:“且不提小姐的長相,隻小姐的才華與智慧,在上京城中就能獨占鳌頭,誰又能與你相提并論?此次小姐回京,必然能讓曾經看輕您的人跌掉下巴。”
謝詩意對着鏡中看了看,垂下眼眸不置可否,她那位好姑母此時讓她回京,不就是想利用她的美貌來成事嗎?兩年前的事情對她來說就是一場噩夢,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最後會是她和尹娜落得個身敗名裂人人唾棄的下場。
謝詩意原本以爲,按照尹娜和親公主的身份,事後應該是再無活路的,卻不想尹娜公主不僅活下來了,還活的比她更好!這又讓從小千嬌百寵的謝詩意如何甘心?
而這一切,都是她那位好姑母一手造成的。如今細想,她那位好姑母當時在做什麽呢?是了,她的好姑母當時棄她于不顧,在竭盡所能的安撫尹娜公主。
除了噓寒問暖,日日往驿館送各類珍稀藥材,甚至還在尹尚帶着尹娜離京之時,賠償了大筆糧草與金銀玉器!可她這個從小被當做下任皇後精心培養的侄女,就沒這麽好運了——她被冷待,被怪責,直到頂着一身污名,被驅逐到鳥不拉屎的青州郡休養!
休養,說的好聽些是休養,可本質上,卻是實打實的放逐,甚至在她到了青州郡之後,身邊除了幾個暗衛與丫鬟婆子,連上京城的消息,也不能再接觸到半分。
可她不是傻子,上京城裏也沒有傻子,誰又看不出她是被謝琳放棄、甚至是被家族放棄了?這樣的變故,比遊園會上的意外,更加讓謝詩意始料未及。
她清高自傲了十幾年,從記事起,就按照謝琳安排的路來走,腳下步伐絲毫不敢懈怠,從最初的天真善良變得面目全非,甚至爲了讨得謝琳的歡心,她對自己的親祖母動手,可她換來了什麽?到最後,親自斬斷她後路的,也是謝琳!
如今她的好姑母終于又想起她了,謝詩意攤開自己白皙纖細的柔荑看了看,唇邊勾起一抹冷笑,随即臉色頓時陰沉下去。
靈犀見謝詩意面色不好,大約也知道她想起了什麽,出言開解道:“小姐,您就别多想了,太後娘娘既是讓您回京,想必上京城的流言已經散去,有太後娘娘與太傅大人在,還有皇上,您此次回京,定然不會有不長眼的敢胡言亂語。”
靈犀是謝正清安排的,謝詩意心知太傅府與皇家的關系,即便是爲了大局,她的祖父也不會與太後翻臉。
她微低着頭,并不在靈犀面前表現出對謝琳的怨恨,隻紅了眼眶,聲音微微哽咽道:“好靈犀,沒人敢說,卻并不代表事情不曾發生過,這事兒是我的恥辱,終其一生,隻怕都無法磨滅了。”她說着狠狠握了握拳,讓指甲刺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這話說的一點也不錯,若是蔚藍聽了,必定會大笑幾聲,像謝詩意這種出了醜事先雪藏再洗白的例子,即使在後世也屢見不鮮,可便是後世的文明開放與當下的封建禮教禁锢,有着天與地的距離,發生過的事情、曾經有過的污點,也是無法輕易抹去的,又何況是現在?
不過是勳貴之家礙于風骨與面子,平民百姓礙于權利——個人體質被皇權體質壓迫得擡不起頭,不敢說罷了!
但有人不這麽想,見謝詩意面上有淚珠滾落,靈犀不免心生憐惜。
她一面拿了錦帕給謝詩意擦淚,一面柔聲安撫道:“小姐不要多想,您是太傅大人最疼愛的孫女,若是知道您還在爲兩年前的事情傷心,太傅大人又該擔憂了。過往之事孰是孰非,太傅大人心中自有定論,您這次回去,屬下必定會好好保護您,若是遇到欺負過您的人,屬下就幫您讨還回來!”
“真的?”謝詩意擡眸看向靈犀,睫毛上挂着淚珠,看起來如雨後梨花,楚楚可憐的緊,靈犀見此重重點頭,“屬下不敢欺瞞小姐,太傅大人将屬下撥到小姐身邊,就是讓屬下好好照顧小姐的,小姐不高興,屬下自是要幫着您出氣!”
謝詩意破涕爲笑,吸了吸鼻子,抹去面頰上的眼淚道:“我就知道靈犀最好了,那你可知道上京城如今是個什麽境況?青州郡天遙地遠,我離開得太久,對上京城都已經生疏了,可知道鎮國将軍府大小姐現下如何了?”
靈犀聞言一愣,心下有些爲難,太傅大人可是說了,上京城的消息一律不準與小姐說,定要讓小姐好好修身養性的。但看了眼謝詩意面上的笑意與尚未幹卻的淚痕,靈犀又着實有些不忍。
思及幾日後就能抵京,該知道的還是遲早會知道,便頓了頓,皺眉道:“奴婢知道的多,說起來,這兩年上京城還算安靜,太後娘娘與皇上并太傅大人都還是老樣子,隻與鎮國将軍府和睿王府幾番交手,如今已經陷入僵局,下一步到底如何,奴婢也不知道,太傅大人傳信也沒說。”
至于鎮國将軍府大小姐,那是自家小姐的死敵,靈犀看了眼謝詩意期盼的眼神,心下一橫,繼續道:“其實蔚大小姐過得也不算好,小姐可還記得,您離開上京城之前,蔚大小姐就去了淩雲寺給蔚夫人守孝?”
這個謝詩意自然是知曉,當時鎮國将軍府拿出的說法,還是因爲蔚藍在遊園會上與她生了口角,蔚池覺得蔚藍的性子不夠沉穩,這才将她送去了淩雲寺。
那時候遊尚翟一直沒查出将她與尹娜扔下水的罪魁禍首,謝琳和姜澤覺得,等蔚藍姐弟去了淩雲寺,會更加方便下手,便也默認了蔚池的做法,而她那時正因爲落水染了風寒整日昏沉,再加上祖父一力将此事壓下,便也沒顧得上找蔚藍的麻煩。
“我記得,後面如何了?”謝詩意眼中閃過精光。
靈犀沒注意到,輕歎道:“蔚大小姐到現在還在淩雲寺呢,三個月前太傅大人傳信給屬下時還曾提到,太後娘娘和皇上派人去了淩雲寺,蔚大小姐和蔚三少爺遇刺,丢了大半條命,熬了大半個月才挺過來。
小姐也知道,淩雲寺的條件可比不得上京城,也比不得咱們别院,據說當時蔚大小姐傷得極重,可蔚将軍卻并沒将人接回來,隻讓人繼續在寺廟呆着。”
謝詩意聞言先是心下一喜,随即又道:“蔚将軍這麽狠心?寺中清苦,他就隻有這一雙兒女,爲何不接回來?”蔚藍若是兩年時間都呆在淩雲寺,這還真的讓謝詩意心下歡喜。
畢竟,寺廟的條件不比别院,她居住的别院雖有人守着,等閑不能外出,但吃穿用度比之在上京城樣樣不差,祖父甚至還給她延請了精于琴棋書畫的名師,她在别院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不能再時時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覺罷了。
可蔚藍就不同了,不僅要日日聽一幫老秃驢念經,還要幾百天如一日的茹素,再加上蔚藍原就粗鄙枯瘦,蔚池一介武夫估計也沒給她延請名師,如今也不知變成什麽樣子了。
謝詩意隻要一想到蔚藍兩年前的形象,便覺得心中大快。
“至于蔚将軍爲何沒将蔚大小姐與蔚三少爺接回上京,太傅大人的意思是,蔚将軍回京之時帶的人手不多,因着要與太後娘娘和皇上鬥法,完全就無法分心,便也就顧不上蔚大小姐與蔚三少爺了。而淩雲寺雖然清苦,卻有許多武僧駐守,又是香火鼎盛的大寺,讓蔚大小姐與蔚三少爺就呆在淩雲寺,總比回上京城一個疏忽就丢了小命要好。”
“嗯,或許還有别的原因。”靈犀頓了頓,“這是屬下自己想的,蔚大小姐畢竟是女子,又與睿王殿下定了親,太後娘娘雖不是睿王殿下生母,卻好歹是一國太後,若是太後娘娘時不時召蔚大小姐進宮,蔚将軍和蔚大小姐必然無法拒絕,蔚将軍大約也是因爲考慮到這個,才會一直讓蔚大小姐一直呆在淩雲寺,而蔚三少爺是蔚将軍的獨苗,安危自然就更加重要了,蔚将軍會狠心将二人留在寺廟,應該也是不得已而爲知。”
謝詩意聽完心下已經樂開了花,“如此說來,這兩年蔚将軍也是自顧不暇了。”她喃喃道,說完又看向靈犀,有心想問下曹皇後的近況,想了想卻是又咽了下去。
此次謝琳讓她回京的目的,她雖然心中有所猜測,但到底還是不知道具體爲何,而自她被放逐,就意味着她與皇後之位無緣,如今到底還不知道謝琳和祖父的意思,謝詩意不好在靈犀面前暴露太多。
靈犀聞言點點頭,“可不就是,太後娘娘和皇帝是君,蔚将軍再強,那也是臣,小姐您就放心吧。您若是覺得實在不喜蔚大小姐,等回到上京城後,若是能見到她,屬下自然會想辦法幫小姐出氣。”
“好靈犀,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可你是祖父派到我身邊來的,祖父希望我能沉下心來靜思己過,此事你萬不可輕舉妄動,若是被祖父知道了,少不的會責罰你。”
謝詩意說着感激的拍了拍靈犀的手,又溫聲道:“至于蔚大小姐,我倒不急着與她計較什麽,當年我落水之後畢竟沒能找到真兇,而她當時年歲還小。”她說着搖搖頭,“興許并不一定就是她呢,如今她在淩雲寺已經吃夠了苦頭,咱們也就不必深究了。”
不是不深究,而是壓根就無需深究。落水之事是謝詩意的夢魇,而罪魁禍首,除了蔚藍,謝詩意不會多做他想。時過境遷,什麽都可以改變,但卻改變不了她對蔚藍的恨意。
此次回京,她定會好好護着自己的尊嚴與形象,讓人找不到絲毫破綻,而對于蔚藍,在并未尋到一招制敵的機會之前,她絕不會輕舉妄動,有了以前的教訓,她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要讓蔚藍生不如死!
謝詩意如是想着,悲天憫人的面容上微微帶了些笑意,這笑意絕美純粹,可卻并不達眼底。
靈犀聽了心下又是一陣感慨,“小姐心善,屬下就知道小姐是個好的,上京城的那些人多半都是眼瞎,等回去了,屬下定然會好好跟太傅大人說說,太傅大人聽了一定會非常高興,您這兩年吃的苦頭也不會白費。”
“嗯。”謝詩意笑盈盈的拍了拍靈犀的手,扶着她起身道:“心善不是人的本分嗎,我如今這樣做,隻求無愧于心。”她在床榻上坐下,對靈犀擺手道:“時辰不早了,這一路上你忙前忙後,委實不算輕松,趕緊去歇着吧。”
“屬下多謝小姐體恤,小姐先睡,屬下是習武之人,無礙的。”靈犀笑了笑,輕手輕腳的幫謝詩意掖好被子,又留了盞燈,這才行了禮到隔間躺下。
客棧的條件比不得别院,謝詩意躺在有些硌人的黑漆螺钿大床上,目光定定的望着素色帳子,放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她反反複複的握緊又松開,隻覺得心中滾燙一片。
上京城,我謝詩意回來了!曾經失去的,她會再親手拿回來,隻要她想,誰也無法阻擋!就算是謝琳也不行!
姜衍隻在莊子上歇了一個晚上,第二日陪着蔚藍和蔚栩用過早飯,便直接回了上京城,臨走之前,蔚藍又好奇的問姜衍,“你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讓尹尚與拓跋珏覺得時機到了,可以現在用兵?”
姜衍沒答,雙手負在身後,給了蔚藍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旋即挑眉道:“阿藍自小聰慧,不如你猜猜看,猜到了告訴我,我給你三次機會,若是猜中了,我就答應你一個條件如何?”
“還有這樣的事情?”這是送上門來的好處啊,可天下沒有白得的午餐。
蔚藍摸了摸下巴,怎麽想怎麽覺得姜衍是在給她挖坑呢,她目露狐疑的看着姜衍,随即擺手道:“我還是别猜了。”
學霸的世界學渣永遠不懂,蔚藍很有自知之明,她如今所作的一切,依仗的不過是前世的所學與經驗,真要與姜衍拼智商,她是拼不過的。
姜衍一看就知道蔚藍在想什麽,他聞言輕笑,“阿藍,你在怕什麽?我不會欺負你的。”
他聲音溫和磁性,本就俊美無俦臉上,此時猶如春風十裏,便是春日暖陽下綻放的朵朵春花,隻怕也要黯然失色。蔚藍有瞬間的怔愣,反應過來不禁暗道一聲夭壽哦!
想她定力出衆的海魂第一槍,居然也有被美色所惑的時候!
撇撇嘴,蔚藍用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别用你的美色來誘惑我,我跟你講,這是不管用的!”
姜衍見狀朗笑出聲,笑聲如金玉相擊,幹淨得不帶一絲雜質,他上前幾步,将蔚藍的手拿下來,俯身看着蔚藍,目光中笑意缱绻,“阿藍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原以爲我這副皮囊,對阿藍來說是不頂用的……”
剩下話的姜衍還沒說完,蔚藍已經掙開他的手,跟兔子似的連連退後好幾步,刷的一聲從腰間甩出綢缪,直指姜衍擲地有聲道:“何方妖孽,竟敢強占了我家三兒的身體,還不速速現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