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原本的計劃,便是要借着此次分家,将蔚池手中的私産一并掏出來,可如今雷雨雩到場,就意味着先前的計劃很可能功虧一篑,陳氏又怎能不驚不詫?可在這驚詫之外,陳氏又對雷雨雩存了幾分畏懼與恨意。
雷雨雩将陳氏的表情盡收眼底,大刀金馬的在陳氏左首坐了,似笑非笑道:“怎麽,看樣子陳老夫人是不歡迎本将軍?”
他說着掃了一眼神色怔忡的孔氏,眸中透出濃濃的鄙夷之色,意有所指道:“本将軍再不來,還不知道我這兩個小外甥會被磋磨成什麽樣子呢。”
一言罷,他将蔚藍與蔚栩拉到自己跟前,又啧啧歎道:“看看,看看,天可憐見的,小時候長得白白胖胖,如今竟然長成了豆芽菜,本将軍活了三十來年,就沒見過這麽歹毒的婦人,說是蛇蠍心腸也不爲過。”
這話說得,就好像他見過蔚藍與蔚栩小時候的樣子似的,陳氏聞言面色鐵青,臉上好似長了一簇綠油油的小蔥,隻差迎風飄搖了。
可她并未對蔚藍姐弟下手,雷雨雩這話,說的自然是孔氏,她下意識朝孔氏看去,孔氏不認得雷雨雩,可她卻認得。
當年雷雨薇嫁入鎮國将軍府,送嫁的正是肅南王府厲郡王雷雨霑與達郡王雷雨雩。
陳氏對雷雨雩印象深刻,不僅僅是因爲雷雨雩身上有漢人與白絨族血統,五官長得比尋常漢人大不相同,也因爲雷雨雩高大挺拔的身姿。彼時雷雨雩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可身高卻與如今相差無幾。
陳氏大半輩子混迹于後宅,見過的外男并不多,若非肅南王府的人個個出類拔萃,又格外強勢,她這許多年來,又何至于在雷雨薇手中屢屢吃虧卻敢怒不敢言?
孔氏先時還有些懵圈,待聽得雷雨雩稱呼蔚藍姐弟爲外甥,當即便臉色煞白,又接收到陳氏的視線,她張了張嘴,一時間到底沒能說出話來。
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與楊嬷嬷合謀大房家産,并送蔚藍姐弟去昕陽的計劃,一直是孔氏心底的秘密,知情人不過蔚桓這個枕邊人。
自從楊嬷嬷失蹤之後,她就将此事深埋于心底。
在楊嬷嬷失蹤之初,孔氏曾懷疑過楊嬷嬷對她隻是假意投誠,目的便是讓她放松警惕,實則是爲了尋到機會救出蔚藍姐弟,并順勢搞臭蔚家二房的名聲。
楊嬷嬷會假借達郡王的名義行事,應該是因爲肅南王府之人無诏不得回京,隻能借楊嬷嬷的手暗中行事,蔚藍會将私庫财産存入盛宇,多半也是因爲楊嬷嬷得了肅南王府授意暗中撺掇的,而楊嬷嬷會在泰王上門前尋不到蹤迹,這便是佐證。
可随着曦和院走水,蔚藍姐弟葬身火海,次日連同青柳也一并失蹤,孔氏對自己原先的猜測又産生了懷疑,覺得楊嬷嬷興許是謝琳母子亦或尹尚的人也不一定,更有甚者,她還懷疑過泰王,而他們這麽做的目的,自然是想既無損自己的名聲,又謀得大房那不菲的家産。
蔚桓與謝琳母子或尹尚有多深的羁絆,孔氏了解的并不十分透徹,可她清楚,這事若真是謝琳母子、尹尚、亦或泰王所爲,對她來說反而沒什麽妨礙,因爲這些人将名聲看得如同性命般重要,若真是他們,必會将事情捂得嚴嚴實實。
水過鴨背也不外如是,既然沒有楊嬷嬷的音訊,她便也并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的是,蔚藍姐弟回來了。
在蔚藍姐弟初回上京之時,她還有些擔驚受怕,生怕舊事重提,被蔚池挖出什麽線索來。可随之而來的分家事宜與蔚桓的突然擢升,頗有些讓她措手不及,她便也沒有多餘的心思考量。
便是想到三國來賀,她思忖着,肅南王府派來的,也應該是更加成穩的肅南王長子或者次子,再不濟還有肅南王的長孫。這三人無論是誰到上京城,她心中都不大懼怕,因爲楊嬷嬷已經失蹤生死不知,除開達郡王這個并不太确定的當事人,就算對方找上門來,也是死無對證。
可不曾想,來的人,竟會是她最不想見到的達郡王雷雨雩!
幾乎是一瞬間,孔氏心裏那名爲懷疑的種子又瘋狂生長,如藤蔓般勒緊了她的心,幾欲讓她喘不過氣來,并将她之前的種種猜測與笃定沖擊得灰飛煙滅!
她心中驚惶無措,更兼之懼怕,好半晌才穩住心神,看了看蔚池,又看向雷雨雩道:“大哥,不知這位是?”
孔氏明知故問,蔚池掃了她一眼并未吭聲,雷雨雩也不搭理她,隻問陳氏道:“怎麽,陳老夫人這是承認阿藍與阿栩受到苛待了?”
孔氏自尊心重,且自忖是個長相才華出衆的,當下被蔚池與雷雨雩下了臉面,面上不禁有些扭曲,但二人均不理會于她,屋裏又站了七八個下人,她也不好湊上前去讓人打臉,隻得閉了嘴不做聲。
陳氏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見孔氏裝啞巴,心中大爲窩火,可卻不得不出頭,隻好将原本想要作壁上觀的心思收起,繃着臉道:“達郡王還請慎言,藍丫頭與阿栩雖是你外甥,可也是老身的孫兒,老身斷沒有苛待他們的道理,世人皆知,藍丫頭與阿栩才剛回京,想是流落在外遭了罪,這才會瘦弱了些,這與老身又有何幹?”
她确實對蔚藍姐弟不好,心中也是暗恨,可實際上下手的卻是孔氏。但她好歹算是蔚池的繼母,就算是肅南王親至,也還得稱她一聲親家老太太,雷雨雩如此咄咄逼人,她一張老臉又往哪裏擱?
她說罷心思回轉,既然雷雨雩不給她臉面,蔚池又袖手看戲,她又何必給蔚池留什麽臉面?想到吩咐周婆子的事,她不禁惡意一笑,擡了擡下巴道:“若是藍丫頭與阿栩好好呆在府中,又怎會遭這種罪?老身還沒追究藍丫頭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又在外面幹了什麽事,是否堕了鎮國将軍府的門楣,你卻先倒打一耙找上門來了!既是如此,那咱們就好好清算清算,也讓藍丫頭将事情說個清楚,看看老身是否苛待了她!”
她自然是沒有苛待蔚藍姐弟的,陳氏越說底氣越足,方才見雷雨雩進門,她就知道今日的事情斷然不能善了。既然左右都讨不了好了,昨日蔚桓與孔氏又再三保證,蔚池現如今還不敢動她,她又何需再忍?
話音落,她瞥向蔚池繼續道:“阿池,老身嫁入鎮國将軍府多年,辛辛苦苦操持家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是繼室,也自問對得起你!你自己的女兒,你不曾好好教導,讓她做出這樣的醜事來,令鎮國将軍府蒙羞,如今反倒是讓個外人指着老身的鼻子罵,阿池,你可對得起老身?”
她說完,不禁怆然淚下,一旁的金桂忙拿着帕子上前給她擦眼淚。
“陳老夫人說這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要知道說假話,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雷雨雩揚了揚眉,撇嘴道:“果然是陳老夫人,這倒打一耙的功夫讓人望塵莫及,越老越不要臉!”
蔚池沒有吭聲,陳氏的做派他見得多了,倒是陳氏今日的膽氣讓他稍微有些意外。
但他隻想想也就明白了,陳氏在這個時候特地提及蔚藍的聲譽,不過是見雷雨雩上門,覺得左右讨不了好,圖窮匕見,想要以此來威脅他罷了,若他在意蔚藍的名聲,就會對陳氏諸多讓步。
可惜陳氏算準了他的心思,卻不曾算準蔚藍的心思,他笑着看了蔚藍一眼。
蔚藍已經拉着蔚栩在一邊坐下,聽了陳氏的話一聲不吭,隻笑盈盈看向孔氏,陳氏可以威脅老爹,她自然也可以威脅孔氏,孔氏與楊嬷嬷合謀的事情,陳氏并不知情,可孔氏卻是做賊心虛,否則方才也不會半晌無語,臉色白得跟鬼一樣。
陳氏今日可算是超常發揮,孔氏也很意外。她心下對于陳氏在關鍵時刻能夠反擊非常滿意,可察覺到蔚藍的視線,她心下不禁猛地一跳,尤其迎上蔚藍那剔透清澈仿佛能勘透人心的眼眸,她當即心亂如麻,再沒有心思糾結蔚藍到底是被誰所救,又在外幹了些什麽事。
蔚藍既然已經回來,且搬出了睿王的師父玄清當靠山,且昨日已經見過謝太後,那就自然是不怕人說嘴的。她定了定神,決定還是将心思放在雷雨雩爲何上門這事上來,也好看看雷雨雩對于楊嬷嬷的事情是否知情,又是否對接下來的分家事宜有所影響。
她頓了頓,也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似是對陳氏的委屈感同身受,道:“母親說得不錯,大哥,這事兒原就錯不在母親,也怪不到母親頭上,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曾照顧好阿藍與阿栩,才讓阿藍阿栩遭了罪。”
說完,她淚眼迷蒙的看向雷雨雩,皺眉道:“不知達郡王是聽了何人碎嘴,竟對母親産生了誤會?”
陳氏原先隻是假哭,被雷雨雩罵不要臉,便開始氣得真哭,如今見孔氏幫她出頭,心中感歎,又覺得還是兒媳婦好,關鍵時候會護着她,如今不禁哭得更爲厲害。
雷雨雩對孔氏與楊嬷嬷合謀的事情知之甚深,聞言自然知道孔氏是在試探他,不僅如此,還把他說成個輕信碎嘴之人沒有主見的無能莽夫,他确實是莽夫,但到底是不是無能,孔氏之後定然能體會深刻。
他思及此不禁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是不是閑言碎語姑且不論,早聽人說蔚二夫人是少有的聰明人,不如你猜猜本将軍所爲何來?”
他說着目光深深的看向孔氏,那目光中有了然,有諧谑,有鄙夷、還有不以爲然。
孔氏被這樣的目光看得狼狽别開眼,就仿似自己的所作所爲,雷雨雩全都知情,而她不過是一跳梁小醜。她心中驚疑不定,似乎有什麽東西立即就要浮出水面,而這個結果,并不是她能承受的,她後背冒汗,搖搖頭道:“達郡王過譽了,小婦人實在不知。”
孔氏話落,腦中思緒翻飛,倘若真是謝琳母子或者尹尚對蔚藍姐弟下手,那蔚藍姐弟焉能有命活着?
如今蔚藍姐弟既已回京,無論是被玄清所救,還是肅南王府暗中插手,總歸,自己與楊嬷嬷合謀的事情,蔚藍多半是知情了,蔚藍知情,蔚池還會蒙在鼓裏嗎?蔚池知情,那與蔚池站在一起的達郡王,又如何能絲毫不知?
再加上雷雨那赤裸裸的鄙夷目光,以及擺明車馬要爲蔚藍姐弟讨回公道的架勢,很顯然,達郡王是站在蔚藍姐弟一邊的!
可蔚藍姐弟雖然還活着,蔚藍的名聲卻大爲受損,這并不像是肅南王府會有的行事做派。孔氏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她思及此,皺眉看向正笑得乖巧柔順的蔚藍姐弟一眼,心下不禁一陣狐疑。
有那個閨中女兒,被人說毀了名節還能鎮定自若笑得出來的?這并不正常,孔氏下意識搖頭,普通的閨秀若是聞得此言,隻怕早就哭得半死,蔚藍居然還能笑!
是了,蔚藍在笑!蔚藍往日裏脾氣火爆,心裏存不了半分委屈,可她爲什麽在笑?除非這所有一切,都在她預料掌控之中!亦或者,這根本就是她主導的!
孔氏想到此處心下狠狠一震,以往她想不通的細節,在這瞬間豁然開朗。
她與楊嬷嬷的所有計劃,是從蔚藍要求推遲去昕陽開始的,而自己在前一日被蔚藍重傷,後一日楊嬷嬷失蹤,再然後泰王上門,之後曦和院走水,自己與陳氏被謝太後申斥禁足,彼時整個上京城的人隻差往二房扔臭雞蛋和菜葉子,全上京城的人都以爲是二房害了蔚藍姐弟,可如今兜了個大圈子,蔚藍姐弟卻是生龍活虎的回來了!
這說明什麽,說明此事無論是否是肅南王府插手,蔚藍都在整件事中占據了分量不輕的主導地位!也就是說,她會有如今的下場,全都是因爲蔚藍!
孔氏想清楚其中關節,不由銀牙暗咬,隻覺得手心濡濕一片,她往日怎麽就會覺得蔚藍隻是個驕縱跋扈又無害的呢?她與楊嬷嬷的計劃開始脫離軌道,不正是因爲蔚藍要求推遲去昕陽嗎?會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打擊二房的,除了肅南王府,也隻有蔚藍!
孔氏氣血翻湧,便是她近段日子再如何被蔚桓影響了心智,也知道自己是被蔚藍反過來算計了!她将腦中線索理清,不禁再次擡頭看向蔚藍,面上神色又驚又怒。
蔚藍的位置與孔氏不過隔着四五步的距離,她原本就注視着孔氏的動靜,如今見孔氏似是想通了什麽,蔚藍眨了眨眼,沖她展顔一笑,溫聲細語道:“二嬸這是怎麽了?可是太久沒見到阿藍大喜過望?”
她這話從神情到語調,都可以稱得上讓人如沐春風,可孔氏見狀卻是瞳孔緊縮,隻覺得蔚藍面上的笑意無比猙獰刺眼,俨然是隻會将人吞噬的怪獸。
孔氏強自鎮定,視線快速在蔚藍與雷雨雩身上掃過,隻見雷雨雩仍是滿面嘲諷的看着她,那目光就像打量跳梁小醜,而蔚藍面上仍然笑得毫無芥蒂,她一時間隻覺驚疑不定,直将蓄養多時的指甲生生折斷,這才勉強擠出一抹笑來,僵硬道:“藍丫頭聰慧過人,你與阿栩能夠平安歸來,二嬸自是歡喜的,歡喜,二嬸很歡喜!”
她說着眼睛赤紅,不自覺将歡喜二字咬得極重,說到最後,口中俨然充斥了幾分血腥味。
蔚藍毫不懷疑孔氏是因爲心中恨意難平,實在壓抑得痛苦,這才會紅了眼,她聞言揚了揚眉,噗嗤一聲笑出來,也不理會孔氏眸底随時能迸射而出的怨毒,徑直拉了蔚栩在一旁坐下道:“二嬸高興就好。”
她說罷點點頭,又擡眸笑盈盈看向面色陰沉的陳氏,“想必祖母也很歡喜?”
陳氏聞言并不吭聲,她看了眼一言不發的蔚池,将幹癟的嘴唇直接抿成一條直線。
“看來祖母是見到我與阿栩,已經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了。”蔚藍自說自話,陳氏與孔氏面色越是難看,她面上的笑意就越發真摯,末了朝白貝招手道:“來來來,白貝,快把瓜果點心與茶水都拿上來。今兒譜寫大團圓,咱們應該慶賀慶賀,我請祖母和二嬸嗑瓜子。”
歡喜,誰見到你這個小賤種會歡喜!陳氏聞言狠狠瞪了蔚藍一樣,正欲将蔚藍臭罵一頓,就見蔚池與雷文玉不約而同的朝她看過來,她嘴唇嗫喏了兩下,隻能在心中暗自咒罵。
孔氏将前因後果想清楚,心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由得垂下眼眸驚怒交加,咬着後牙槽沉聲道:“這樣的好運氣可不是每次都有,确實值得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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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逼的裸更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