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相見,免不了一陣寒暄,可雷雨雩并沒有與小孩子打交道的經驗。
待蔚藍與蔚栩上前與他見過禮,他隻是雙目微紅,從懷中掏出兩塊玉佩來遞給二人,幹巴巴道:“來,拿着,拿着,三舅舅是粗人,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麽,這是給你們玩的,你們别嫌棄。”
他一面說着,一面不容拒絕的把玉佩往蔚藍與蔚栩手裏塞,又細細打量二人,見二人面容白皙,雖然瘦弱,但精神頭卻極好,這才繼續道:“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可惦記你們了,自打你們出生,家裏還沒人見過你們呢。”
說是家人,那就是潛意識将自己與蔚栩當做肅南王府的一份子了。
蔚藍擡眸看他,大約是因爲有着白絨族與漢人的混合血統,雷雨雩的五官比之尋常漢人更加深邃,隻見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袍服,方臉虎目,濃眉斜斜如鬓,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下颚上蓄了一溜三寸來長的胡須,整個人看起來正氣凜然英武不凡。
可就是這樣一個征戰沙場的硬漢,此時此刻,竟是紅了眼眶,眸中關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便是蔚藍本身對雷雨雩并沒有什麽感情,心中也免不了動容。
她從善如流的接過玉佩,又拉着蔚栩給雷雨雩行了一禮,展顔笑道:“三舅舅見外了,您一番心意,阿藍與弟弟又怎會嫌棄,高興還來不及呢?三舅舅一路辛苦,外祖母外祖父與極爲舅舅舅母身體可還康健?”
蔚藍是真的高興,世間珍貴之物不知凡幾,可再珍貴的東西,也比不上一腔真情。雖說她與蔚栩有老爹,但畢竟顯得冷清,就算鄖陽白貝等人忠心耿耿,卻不是血脈至親,性質總是不同。
誰又會嫌棄來自親人的關懷與真心疼愛?便是蔚藍前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體會。
蔚栩做事向來都随了蔚藍,見狀也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雷雨雩,小雞啄米般點頭道:“三舅舅好,謝謝三舅舅,阿栩也很喜歡。”他說着還将玉佩拿在手中打量,當真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雷雨雩見狀,眼眶更紅,他吸了吸鼻子,伸出大手,有些僵硬的揉了揉二人的腦袋,随即道:“阿藍和阿栩是乖孩子,這些日子讓你們受苦了。”
蔚藍姐弟在雷雨薇死後,到底過着什麽樣的日子,雷雨雩已經聽雷文瑾說過。如今見二人與已經過世的雷雨薇長了五分相像,不僅面容精緻,還懂事知禮,又那有不喜歡的道理?
他說罷将視線投向爲蔚池,冷下臉道:“姐夫,不是我這做小舅子的不給你面子,早年我與大哥就不止一次提醒你,蔚家二房的人狼子野心不值得姑息,應該早早料理了,你總說無礙,你能處理好,可你看看眼下都是什麽事?
不僅長姐沒了,還讓兩個孩子受盡苦楚,你若是實在狠不下心收拾那幫混賬玩意兒,此次京中事畢,我便将阿藍與阿栩帶回泊宜,也免得他們跟着你,一不小心将小命都交代了!”說到最後,他聲音不自覺拔高了幾分,竟帶着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雷雨雩說的都是事實,蔚池聞言閉了閉眼,放在孔明椅上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在積雲坡下醒來時,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也無數次譴責過自己,可光陰不會倒流,過往無法從來,錯誤已經釀成,他便是再如何悔恨又有何用?
“是我不好,護不住妻兒。”他沉默了一瞬,睜開眼,眸中滿是痛苦之色,“但阿藍和阿栩,我不能讓你帶走,他們是我與你姐姐的子嗣,我如今隻有他們了。”
雷雨雩黑着臉不說話。
蔚池頓了頓,看向雷雨雩,有些艱難的開口道:“阿雩,你要相信,便是拼了這條命,我也會護住他們的,我保證。”
蔚藍聞言鼻子有些發酸,可随即心下又是一個咯噔,雷雨雩今日前來,可不是生撕老爹,而是要助陣,幫忙撕陳氏和孔氏的!
在針對蔚家二房一事上,老爹固然處理得不夠幹淨利落,可這事也不能全怪在老爹頭上。見自家老爹面色不好,明顯已經情緒外露,蔚藍相信,若是雷雨雩再提出帶自己和蔚栩走,老爹多半是要怒了。
若是不怒,那就隻能沖自己發脾氣,這對老爹尚未痊愈的身體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視線捕捉到雷雨雩再欲開口,她忙捧了杯茶上前,溫聲道:“三舅舅請喝茶。”
雷雨雩頓住,從蔚藍手中接過茶杯。
蔚藍這才退回到蔚池身邊,斟酌道:“三舅舅勿惱,您與外祖父外祖母對阿藍阿栩的心意,阿藍都明白,也銘記于心,可這事真的不怪爹爹。”
她說着,面上染上憤恨之色,“三舅舅英明睿智,想必也知道娘親被害與爹爹遇襲受傷的根源,謝琳母子與尹尚蓄謀已久,說來蔚家二房頂多算是個助力,便是沒有蔚家二房,他們同樣也會逮住機會出手,隻是方法不同罷了。”
這明顯就是禍水東引,要将雷雨雩心中的憤怒全都轉移到謝琳母子與尹尚身上。蔚池聞言看向站在自己身側,脊梁挺直一臉憤恨的小閨女,心裏軟得不像話。
他擡手揉了揉蔚藍的發頂,重新看向雷雨雩道:“阿雩,是我的責任我絕不推诿,要打要罵随你,隻一條,阿藍與阿栩,絕不能跟去泊宜。”
蔚池心中清楚,嶽丈大人與嶽母并非無故遷怒的人,連小閨女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們又如何能不明白?雷雨雩會如此一說,大約是二老擔心自己以後會續弦,讓閨女和兒子受到苛待,這才會借了二房這個由頭切入正題。
而雷雨雩的意思,便是整個肅南王府的意思。
他心中苦澀,遂道:“嶽父嶽母都是慈愛人,我知道阿藍與阿栩去了泊宜,必定能健康長大,可阿雩,前面的十年我耽誤得太多,與兩個孩子相處的時間本就屈指可數,倘若去了泊宜,再見面時阿藍估計都要嫁人了,阿栩也長大了,到時候我一個孤老頭子,下半生又有什麽奔頭?”
蔚池這話說得雖不夠直白,可意思卻很清楚,那便是他日後絕不會續弦。
雷雨雩從沒見過蔚池露出軟弱的一面,他聞言不禁怔住,試探道:“你的意思是,你日後不會再續……”
蔚池點點頭打斷他,“這些你都不必擔心,絕不會發生的。”
這話的潛意思,蔚栩是沒聽懂,但蔚藍卻是聽懂了,她心中輕歎,忽然覺得自家老爹好可憐。
雷雨雩爲人雖火爆直爽,卻是個粗中有細的,聽罷蔚池的話,又将蔚藍的神色收入眼中,他擺擺手沉聲道:“罷罷罷,我明白了,阿藍也給舅舅戴了高帽子,不去泊宜就不去泊宜吧,但蔚家二房的事情,卻是不能再拖了,這點沒得商量。”
這話擲地有聲,蔚池聞言颔首道:“這是自然。”
蔚藍也松了口氣,察覺到廳内氣氛好轉,她面上重新揚起笑臉,語氣輕快道:“三舅舅有所不知,爹爹甫一回京,就将與二房分家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您今日也是來的巧了,咱們等下正好要去二房。”
“阿藍所言當真?”雷雨雩精神一振,他今日到鎮國将軍府,原本就是給蔚藍姐弟撐腰的,見蔚藍點頭,他當即拍桌起身,面露笑容道:“如此甚好,他奶奶個熊,那還等什麽!走,現在就走,老子正愁找不到機會與那兩個臭女人算賬呢!”
與小娃娃溝通感情什麽的,他是沒什麽經驗,可比拳頭硬卻是他的強項。
自打雷文瑾回到泊宜,提及孔氏借他的名義行事,他想抽孔氏那賤婦耳刮子已經很久了,便是他沒有打女人的習慣,可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陳氏和孔氏,就是活該被抽的那種人。
他素來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罷笑着看了蔚池一眼,總算滿意了,“算你動作快,你若再不動手,我也是饒不了他們的!”話落,竟是殺氣騰騰的就要往外走。
至于怎麽饒不了,肅南王府自然早有成算。
雷雨雩雖然沒明說,但蔚藍心中卻是清楚,若老爹不動手,等雷雨雩離京之時,大概就是陳氏和孔氏的死期。
想來雷雨雩也不懼什麽,待他離京,那便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就算謝琳與姜澤心中起疑,一來肅南王府天高地遠,二人想動手也是鞭長莫及,二來麽,便是爲了大局着想,謝琳母子也會掂量着不敢擅動,是以,陳氏與孔氏就算死了,那也是白死。
雷雨雩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說話也是極快,噼裏啪啦跟燃爆竹似的,待蔚池想要阻止人已到了門口,蔚池皺了皺眉,自動忽略他語氣中透露出來的殺意,忙出聲阻攔道:“阿雩且慢!”
雷雨雩正是興緻高昂,又如何肯依?
他聞言回過頭來,豎眉瞪着蔚池道:“怎麽,才說了就要反悔?二房那臭娘們已經踩到你頭上來拉屎來了,老子一個局外人都忍不了,你竟也還能忍?”
蔚池聽他繼續爆粗口,今日第一次端出了姐夫的派頭,沉聲道:“你先回來坐下,阿藍和阿栩還沒用飯。”
他說着側頭看了蔚藍與蔚栩一眼,見二人面上帶着笑目露崇拜,當即又冷飕飕看了雷雨雩一眼,出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說話也不分個場合!若是将阿藍和阿栩帶壞了,你看我不找你算賬!”
蔚池是真怒了,他這個小舅子什麽都好,可就是從小被嶽丈大人丢到軍營曆練,沾染了一身的兵痞習性,再加上白絨族人本就是出了名的直爽,先頭與蔚藍姐弟才打照面時還好,這會稍微熟悉了,一下子就露了本性,說話大大咧咧也不分個場合。
雷雨雩雖對蔚池有些不滿,可對蔚藍與蔚栩卻是真心疼愛,聽得蔚池如此一說,他先是愣了愣,反應過來,這才意識到蔚藍與蔚栩還在,二人年齡還小,并不是他手下的兵油子,也不适合聽這些粗俗不堪的話。
他面上讪讪,當下便将要殺到二房收拾陳氏婆媳的事情抛諸腦後。可随即很快又恢複過來,不甚在意道:“行了行了,下次我注意些,可阿藍和阿栩都是将門子弟,哪來那麽多破規矩,難不成你以爲他們日後遇到的還能全都是斯文人,也不沒人在他們耳邊說幾句粗話了?”
“再則說,阿藍與阿栩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以鎮國将軍府如今的情形,你能護他們到幾時?”雷雨雩轉身在椅子上坐下,擺擺手看向蔚藍姐弟道:“阿藍,你說三舅舅說的可對?”
蔚藍此刻正滿眼含笑的看着雷雨雩,她在雷雨雩身上看到了與泰王相似的潛質,隻不過泰王比之雷雨雩,身上多了幾分文人的風流儒雅之氣,而雷雨雩,是實實在在的兵痞一個。
但蔚藍喜歡這樣的人,且不提雷雨雩從見到她與蔚栩開始,表現出來的慈愛與關懷,便是後面沖老爹發難,那也是爲自己與蔚栩考慮居多。
這世間有的人一眼成仇,有的人傾蓋如故。
因着前世的經曆,她對軍人有種天生的好感。是以,無論雷雨雩是拍桌還是爆粗口,在蔚藍看來,都是太過尋常的事。
聽得雷雨雩問話,她斂下笑意,極爲贊同道:“三舅舅說的不錯,可咱們還沒用飯呢。”
說罷,她看向一旁黑着臉的蔚池,笑眯眯道:“爹爹,三舅舅話糙理不糙;這世上既然有真善美,自然就有假惡醜,雖說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可我與弟弟已經懂得明辨是非,這世上一樣米養千百種人,我與阿栩日後定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也會與這些人打交道,如今聽三舅舅說幾句也沒什麽不好,至少能增長些見識。”
雷雨雩聞言笑呵呵點頭,贊賞的看向蔚藍,“還是阿藍有眼光,我這人慣來如此,這是大俗大雅,姐夫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講究那勞什子虛禮作甚?”他說着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揚眉道:“你們竟然還沒用飯?”
一般的府邸,通常都會在辰時之前用飯,如今已經辰時了,的确是有些晚了。
蔚藍點頭,“我們前日才剛回來,府中事務暫時沒理順,這用飯的時間稍微有些變動。”她說着沖蔚池讨好一笑,請雷雨雩到隔壁飯廳道:“三舅舅可曾用過了?”
雷雨雩捋了捋不甚茂盛的胡須,道:“驿館那幫混賬玩意兒他看着就沒胃口,三舅舅也沒用,剛好肚子餓了,咱們一起吃,吃飽再去找那幫癟犢子算賬!”
蔚池聽着雷雨雩三句話不重樣的爆粗口,額頭上青筋直跳。
但蔚藍說的也有道理,他要培養蔚藍與蔚栩接手蔚家軍,日後姐弟二人進入軍營,當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會見到,“就依阿雩所言。”
就算不依,那也是沒辦法,蔚池隻比雷雨雩大上幾歲,素來知道他是渾起來隻能順毛捋的性子,普天之下,能鎮得住他的人,除了嶽父大人,大概就隻有大舅兄。
雷雨雩心下痛快了,也不在在意晚個一時半刻,當即跟着蔚藍去了飯廳,蔚池與蔚栩緊随其後。待幾人坐下,蔚藍又在白貝耳邊叮囑了幾句,幾人這才開始用飯。
辰時過半,榮安堂裏,從主子到奴仆俱是嚴陣以待。
孔氏昨夜與蔚桓談完心,臨睡前又墊高了枕頭,對自己的私心進行了深刻反省。
在确定隻有自己盡力爲二房争取到更多利益,才能有好日子過之後,孔氏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路;決定等見到蔚池與蔚藍姐弟時,若是賬冊能瞞天過海,定要好好發揮好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之功,争取在與大房徹底一刀兩斷之前,能賺個盆滿缽滿。
是以,孔氏今日精神面貌不錯,便是礙着雷雨薇的孝期未過,仍是穿了身湛藍繡銀白折枝牡丹的對襟襦裙,外罩一件純白狐狸披風,頭上挽了個元寶髻,并斜斜插着兩隻白玉簪子,整個人看起來光鮮不少。
陳氏高坐在主位上,穿了一身醬紫色繡壽字團花襖,頭上戴了深青色鑲祖母綠的抹額,大約是因爲蔚桓擢升,她今日氣勢也是足足的,就仿佛昨日在蔚池面前唯唯諾諾的老婦人并不是她。
可常言道無巧不成書,又道天有不測風雲,雷雨雩便是那忽然而至的烏雲,瞬間就将榮安堂上空籠罩得嚴嚴實實。
待見到蔚池攜了一身着華服、身材的高壯漢子踏進榮安堂,陳氏整個人都不好了,她臉色一垮,渾濁的三角眼中滿是驚愕,脫口而出道:“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