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正院,她便笑眯眯倒了杯茶,湊到蔚池跟前狗腿道:“爹,您剛才這箭射得可真準,簡直就是百步穿楊例無虛發,百分之百的命中率!不如什麽時候教教我?”
她說着滿含笑意的看向蔚池,眼中全是欽佩,自家老爹插得一手好刀,平時看着不言不語,似乎沒什麽威懾力,可實則深谙打蛇打七寸的精髓。
蔚桓原本接到聖旨後滿心喜悅,但聽了老爹這麽一說,蔚藍估摸着,他的兩個膝蓋頭外加前胸,如今應該全都是痛的——這痛即便不是痛徹心扉,卻至少能讓他頭腦變得清醒,也明白自己的位置,說不定,還能讓他在心裏對姜澤防備更甚一層。
而她雖然多了一世的經驗,但經過方才的事,卻自忖自己功力不足,若要做到如老爹般一語中的,談笑間三兩招就将對方釘死在七寸上,直接打擊得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有很長的路要走。
蔚池聞言愣了愣,反應了一瞬才明白蔚藍是在說他剛才擠兌蔚桓的事,不由瞥了她一眼,好笑道:“别說你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
“我與蔚桓好歹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多年,便是聚少離多,可三歲看老,他了解我,我自然也了解他。”他說着喝了口茶,目光中似有惋惜和懷念,徑直看向雕花的窗棂,搖搖頭輕歎道:“你祖母生下我半年後去世了,我自小與你曾祖母一起生活,我開始記事的時候,陳氏已經進府。那時候我什麽都還不懂,府中除了你曾祖母與陳氏及崔嬷嬷,沒有别的女眷,也沒人與我說你祖母的事。
而鎮國将軍府嫡支曆來子嗣單薄,當時你祖父膝下隻有我一人,陳氏也對我極好,後來陳氏生下蔚桓,我很高興,總覺得自己是有弟弟了,等他再長大一點,我也便有了玩伴。
那時陳氏還住在暮雪齋裏,我每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到暮雪齋看蔚桓,拿撥浪鼓逗他,送我的小木劍與木馬給他玩,可陳氏好像并不太喜歡我,剛開始還表現得不太明顯,多幾次,我便也察覺到不對了。
當時我隻以爲母親是有了弟弟不喜歡我了,很是難過了一陣,後來崔嬷嬷實在看不下去,才告訴了我内情,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并不是陳氏的孩子,我與蔚桓是不同的。從那以後,暮雪齋,我便去得少了。”
室内有些沉默,正下午的陽光極好,斜斜的照在窗棂上,透過裱花的半透明窗紙在靠窗的青瓷美人瓶上投下幾縷光束,似乎讓空氣中的塵埃都纖毫畢現。
蔚藍從沒想過會親耳聽老爹說起這段過往,她自小就沒與父母相處過,并不能理解老爹對陳氏的感情。
但崔嬷嬷曾說過,陳氏一開始,的确是對老爹很好的,試想三四歲的孩子,正是在母親極爲依賴的年紀,陳氏對老爹好,老爹又怎麽可能會記不住?便是陳氏後來有了蔚桓,陳氏之前對老爹的好,也還是深刻在老爹幼時的記憶中。
而鎮國将軍府的門楣極高,老爹自小沒什麽玩伴,好不容易盼來的弟弟,又親眼見證了他的出生于成長,與自己是血脈至親,老爹又怎麽可能對蔚桓絲毫感情也無?
大約也是因爲如此,後來陳氏對老爹下手,蔚桓暗地裏做小動作,但凡小打小鬧不傷及筋骨,老爹才能全都壓下去。
可陳氏與蔚桓實在錯得太多,娘親的死,他們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姑且不論,單憑孔氏想要送自己與蔚栩去昕陽送死,老爹就絕對不能忍。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而娘親,自己與阿栩,無一不是老爹的逆鱗。
今日老爹與蔚桓之間的對話,明顯是已經徹底與蔚桓之間劃開界限,連最後一絲羁絆也斬斷了,甚至是下了戰帖——自此之後,再交鋒就是仇敵,誰也不必再拿過往的血脈親情說事,誰也不必再對誰手下留情。
這對從小渴望親情的老爹來說,要說心中沒有幾分遺憾,那是不可能的。
但蔚藍并不太會安慰人,她想了想,打破沉寂道:“爹爹還有我和阿栩。”她揚眉輕笑,“我會對阿栩好,阿栩也對我很好,我們以後定會和和睦睦,也會孝順爹爹。”
蔚栩自制力極強,方才已經随簌月回梧桐院練字了,蔚池聞言心下安慰,回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笑道;“傻囡囡,你與阿栩都是好孩子,這些爹爹自然知道。不過是覺得造化弄人罷了。縱觀上京城的高門大戶,但凡手握權柄有些家底的,誰家不是内鬥得你死我活,你祖父膝下隻有我與蔚桓兩個兒子,尚且算是好的。”
這便是苦衷作樂了,任誰要用在戰場上對待生死仇敵的那一套,來對待自己昔日的親人,大約都會感到心塞噓唏。
可二房那幫人,又着實不值得老爹容情,别的不說,隻蔚桓今日在府門口的一番話,就實在歹毒至極,她搖頭輕歎,遂笑道:“女兒雖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個道理,可到底不如爹爹将人心看得透徹,也不如爹爹看得長遠。之前隻想着徹底将二房打趴下,好少了許多麻煩,卻忽略了謝琳母子與蔚桓的關系,謝琳與姜澤會扶植蔚桓與咱們打擂台的事情,爹爹是早就料到了吧?”
蔚池含笑點頭,“你年齡還小,能有如今的見地已是難得,其它的不必太過苛求,況且有爹爹教你,囡囡以後的成就,便是比之男兒,也絕對毫不遜色。”
這話蔚池說得極有底氣,眉目也格外柔和,指出蔚藍的不足之處道:“往日裏囡囡看問題習慣從細節處着手,這原本是優點,但太過注重細節,難免忽略大局,你需得跳出這個框架來,才能看得更高更遠。
就好比你今日進宮之事,你與謝琳已經碰過面,應該對謝琳有所了解,上午爹爹也問過你對謝琳的看法。”
他說着微頓,神情嚴肅道:“你當時也說了,謝琳是個心思深沉又慣愛做表面功夫的,她既然能在延禧宮中對你慈愛有加,面子上絲毫也不露,你便應該想到,她接下來會怎樣出手,才會無損她寬和慈愛的名聲。”
蔚藍皺了皺眉,思量道:“對于喜歡做面子功夫的人來說,借刀殺人,讓自己手上看起來不然半點血腥,這才是上上之策吧。”
蔚池颔首,“謝琳向來喜歡迂回行事,如今她與姜澤既是拿咱們沒辦法,那必然是要借把好刀的,可如何選擇一把好刀,也是門學問。謝琳出身低微,姜澤在血統上本就被人诟病,他如今又才登基,所以細算下來,這母子二人身後的依仗并不算多。
便是看起來有許多朝臣歸附,那卻是拿權利與金銀堆砌起來的,隻要有更高的籌碼與誘惑,這些人随時都能倒戈。謝琳玩弄權術多年,自然能看清這點,是以,不是發自内心的歸順與臣服,必然不在她的選擇範圍。”
蔚池說着喝了口茶,繼續道:“這樣一來,她的選擇餘地就小了,除了太傅府與曹國公府,便隻剩下孔府與蔚家二房。前三者與咱們平日裏素無往來,謝琳想要用他們,必然難以着力,蔚桓則剛剛好,又恰好蔚桓前些日子辦砸了事,姜澤給他一個重新爬起來的機會,蔚桓又豈能不感恩戴德?”
“是女兒想得簡單了。”蔚藍乖乖點頭,她也意識到這點,到目前爲止,她看問題,好像都大大的局限在某一個點上,習慣了事到臨頭、又或者在已經發生的情況下順藤摸瓜,但卻并不具備太多的預見性,會變得很被動。
說來這事兒也怪不得她,以往她雖然混了個在同齡人中能夠讓人仰望的軍銜,可因爲所在部隊的特殊性,她往往都是戰鬥在第一線的,所行之事,也盡是上面分配下來,隻需要依照命令行事就好,她需要注重的,本身便隻是細節。
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又是大不同,這盤棋太大,已經從單純的一府一國涉及到四國,跟她以往參與過的戰鬥相比,簡直就是各路牛鬼蛇神競相登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若單從細節入手,真的會忽略大局。
蔚藍沉默了一瞬,贊同道:“事實上,蔚桓也确實是把好刀,今日才接到聖旨,便已經開始發揮作用。”
“不錯,可刀就是刀,蔚桓野心不小,謝琳與姜澤若是能掌控還好,如若不然,便是反噬其主。”
蔚藍點點頭,從今日蔚桓的行事就可以看得出來,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