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蔚家二房和孔志高,這些都是在姜澤手底下讨生活的人,對姜澤來說根本就不足爲懼。大夏與啓泰素來敵對,姜澤甚至無需親自對主上出手,隻需放出風聲,說蔚池一家全都死于主上之手,啓泰的百姓們自然會對主子恨之入骨。
等消息傳到大夏,其他皇子免不了會到聖上跟前挑唆,将蓄意引起兩國戰亂的罪名扣在主上頭上,姜澤再适時做出集結兵馬調度糧草之相,聖上定然起疑,大夏本就不欲與啓泰開戰,又礙着冬季糧草匮乏,未免狼煙再起,主上自然會被嚴懲,這黑鍋主上豈不是背定了?
羅穆爾面色沉凝,透過重重山脊和夕陽餘晖,遙遙看向大夏皇城的方向,他心裏有些不安,除了自家主上,其他幾個皇子成年皇子,那可誰都不是吃素的!
在諸多皇子的眼中,或許他早就被貼上主上的标簽,若此時再想另投明主,承擔的便是雙重風險,一重來自新主,一重來自舊主。背主之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羅穆爾心中清醒,他不願在自己身上留下污點,也無意自尋死路。除了由始至終的輔佐主上,眼下,他已别無退路可走。又更何況,他與主上有着同樣的境遇,又相互扶持多年,主上雖然大多數時候行事過于穩健,在他看來有些畏首畏尾,但卻向來對他不薄,隻要能在鎮國将軍府一事上力挽狂瀾改變局勢,他日後的境遇未必就差得了。
喬禀章的事情是個意外,于他們而言大爲不利,但也并非全然不利,他向來善于将壞事變成好事,興許通過此事,能适當改變主子的行事風格,讓主子加快步伐憤而反擊也不一定。
羅穆爾思索片刻後,躊躇滿志的踱步到書案前給尹尚寫信。
大夏國地處啓泰以西,以遊牧和礦産爲主,境内幅員遼闊,由高山和草原構成。首府梵音城,皇宮則坐落在梵音城以西的甯忘山上。甯忘山一主峰三十八側峰,主峰甯忘峰高聳與群峰之上,是曆代大夏皇帝與其嫔妃的居所,三十八側峰以拱衛之勢散落在甯忘峰四周,是各位皇子公主的宮殿。
與啓泰皇室的皇子成年便封王不同,按照慣例,大夏諸皇子是在老皇上駕崩、新皇即位之後,才會由新皇酌情下旨敕封爲王。
此舉與大夏國的地理環境與綜合國力有直接關系。
大夏國雖土地廣袤,但百分之四十領土爲雪山湖泊,百分之四十爲草原,餘下百分之二十土地雖可耕種,卻因大夏位于祁嶺高原,氣溫嚴寒土地貧瘠,能耕種的農作物品種單一,糧食産出極爲有限。
大夏人是當之無愧的馬上的民族,建國之前,大夏人劃分部落逐水草而居,建國後,都城建在雪山環繞的梵音城,情況雖有所轉,卻在百年前三國與榮昌國一役中,将多年國庫儲備消耗殆盡,國力一夕之間恢複到建國之初,甚至人口銳減,比之建國前還多有不如。
而皇子封王,不僅意味着出宮建府需要經濟支出,也意味着土地分封;而大夏人崇尚武力性情剛烈,其體格彪悍能征善戰,皇子一旦封王,新皇對諸皇子的掌控便直線下降,無論是對财政、還是穩固朝政集中皇權來說,都弊大于利。是以,大夏皇子封王,曆來是在新帝即位之後,根據諸位皇子的具體功勳和才幹品德而定。
這也導緻大夏皇室的儲位之争,比之啓泰皇室更加激烈兇殘,在啓泰,不能繼承皇位,隻要你老老實實,還有清閑富貴王爺可做,而在大夏則不然,與皇位失之交臂,最終的結果不是身死,就是被新帝圈出一塊鳥不拉屎的地方遠遠發配。
到時候你若還心有不甘想要東山再起,那簡直就是罪過,因爲你會要銀子沒銀子,要人脈沒人脈、要糧食沒糧食,一生困頓至死都被自己的野心折磨。其實話說白了,在大夏封王,就意味着雄鷹折翅,無論你有多少雄心壯志和精明才幹,一旦封王之後,就會過得落魄潦倒,大抵連個中原内地的普通小貴族也不如。
尹尚是大夏洪武帝的第二個兒子,是洪武帝與販賣到大夏境内的啓泰女子所生,他比姜澤還要年長兩歲,卻因體貌更加肖似啓泰人,其母又地位低下,在洪武帝跟前并不受寵,在諸多大夏皇子中,尹尚完全是如同小透明般的存在。
大夏百姓全民信佛,佛教爲大夏國教,皇室宮殿也多參照佛教宮殿修築,紅磚紅牆金瓦,在雪山與高原夕照的映襯下,整個甯忘峰顯得錯落有緻金碧輝煌,尹尚所居的北傾殿,就坐落在甯忘峰以北的峭壁下。
雖說是宮殿,其實也不過是棟三進的小院子,瓦也不是金瓦,而是用銅片做成的鎏金瓦。好在大夏境内從來不缺礦産,這些“金瓦”于大夏皇室來說也不算什麽。
此時,尹尚正撐着下巴坐在屋内的八寶榻上,他身着一身靛藍色對襟長袖錦袍,其上點綴着色彩豔麗的繁複刺繡與各色寶石,腰間一條象牙嵌藍松石腰帶,額上一條瑪瑙額飾,腳上一雙繡着蒼鷹的雲紋短靴,墨黑的頭發被編成諸多小辮子,其上用細小的銀質發箍固定,白皙如玉的俊臉上帶着抹戲谑,眉梢高高挑起,狹長的雙眸中卻是一片澄淨,幹淨剔透得如同仲夏天際的湛藍,純然不見一絲雜質。
見侍從遲遲沒退出去,他微微勾了勾唇,道:“達瓦,你且去吧。”
達瓦聞言愣了愣,腳下步伐絲毫不動,他臉上神色欲言又止,片刻後嘟囔道:“殿下,您就任由姜澤污蔑于您?”
“不然還能如何?”難道還能耗盡全力去平息流言?如此豈不是欲蓋彌彰?
尹尚斜睨了達瓦一眼,他起身負手走到窗邊,擡眼看向遠處的雪山,夕陽漫天,耀目的橘色餘晖下,山巅刺眼的銀白被鍍上一層金色,顯得格外刺眼,即使是他目力高過常任許多,卻仍是看不真切。
他并不後悔與姜澤的合作。與姜澤之間的合作曝出來,雖對他目前的處境不利,卻也算不得是大事。一來,這事到底是不是姜澤所爲,他目前隻有五分把握,具體還需要查證。二來麽,他本來就不得聖心,就算沒有此事,父皇也不見得就對他更加看重幾分。
在諸多兄弟中間,他素來是個隐形人,貿然傳出這樣的消息,父皇又怎會輕易相信?
他的皇兄們若想在此時落井下石,對他來說也不打緊。
父皇年富力盛,雖然已近不惑,可身闆卻很壯實,若是沒有意外,就算再穩居皇位十年八年完全不是問題,隻要父皇不疑心他,他就随時都有絕地反擊的可能。
他也并不爲此事感到生氣懊惱,甚至心中還存了幾分歡喜。
鎮國将軍府曆來是大夏勁敵,無論動手鏟除鎮國将軍府滿門的人到底是誰,是姜澤也好、是暗中隐藏着别的勢力也罷,他都該好好感謝他,因爲啓泰少了個能征善戰的猛将,大夏就少了份威脅。
這對他而言完全就是好事,因爲他原本就要對蔚池的兒女動手的,如今既然有人代勞,他倒是撿了便宜。隻不過,此人行事太過倉促,帶走了他最想要的寶貝,有些打亂他的步伐罷了。
達瓦是尹尚身邊的第一人,見他面上毫無急色,心下不禁生出幾分不解,道:“殿下,您的兄弟可都看着您呢,他們都會很希望您倒大黴的。”
“這點你倒是沒說錯。”尹尚回過頭來,目光中帶着幾分狡黠,“可是,你家殿下最近連北傾殿都沒怎麽出,又哪有能力去殺鎮國将軍府滿門?”他攤攤手,無辜道:“更何況,這事本來就不是我做的。”
尹尚如是想着,飛揚秀氣的眉頭高高挑起,面上露出一抹如春花秋月般的笑容。
他目前的境遇雖然看起來糟糕,可實際上卻未必,中原有句俗話說得好,出頭的椽子先爛,就算他會被父皇懲戒,也最不過被禁足,或是再幹脆一點,将他提前發配出去,可他該布置的已經布置下去,離了梵音城,興許他的行動更加自由也尤未可知。
并且,他在此事上讨不了好,他的皇兄們就更加讨不了好,父皇最爲忌憚的,定然不會是平日裏看起來唯唯諾諾的他,而一定是看起來比他更有實力,母族更加強盛的其他兄弟們,通過此事,他不僅能看清幾位皇兄的性情,也能看清父皇的态度,可謂是一舉兩得。
再則說了,就算父皇對他生出疑心,内心也定然歡喜,畢竟,自己爲大夏鏟除了一大勁敵不是麽?所以說,算來算去,就算這事真的是姜澤所爲,就算自己真的失策設想不周,他也決計吃不了大虧。想要成就大事,就應該将目光放得長遠,而不是計較一朝得失。
在諸位皇兄實力相當勁頭正足的時候,他收斂鋒芒又有什麽不好?置之死地而後生也是一種方法,等兄弟們争出個大概,他再出手,還能省去許多功夫,這與他之前的計劃相比起來,不過是在時間上略微延長一些罷了,他籌謀多年,完全等得起。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會信您?”
尹尚眉眼飛揚,黑曜石般的眸子裏全然是簡單純粹,可怪異的是,這純粹卻與他年近而立的數歲匹配起來并不顯得違和,他搖搖頭看向達瓦,撇嘴道:“你可真是白長了顆腦袋,父皇雖不信任我,可他也未必信任三四五六七八啊,你要知道,在父皇眼中,我是隻最羸弱的小鷹,與三四五六七八相比,我還無法展翅翺翔,對他而言,根本就構不成威脅。”
尹尚行二,頭上還有個哥哥,三四五六七八是他幾個弟弟的簡稱,達瓦聞言,眼睛亮了亮,思索片刻面上露出笑容,但想了想,又有些擔憂道:“可咱們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皇上怪罪于您,咱們的計劃就得擱淺了。”
尹尚嗯了一聲,走到八寶榻上盤腿坐下,笑眯眯道:“擱淺就擱淺吧,左右現在也不是最好的時機,你可還記得先生曾說過,欲成大事,必然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達瓦愣了愣,點頭問道:“當然,屬下洗耳恭聽,還請殿下解惑!”
“好吧,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上,本殿就免爲其難的教教你。”尹尚往身後靠了靠,好整以暇道:“咱們大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可啓泰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達瓦略微遲疑的搖頭。
尹尚啧了一聲,挑眉看他,又問,“你覺得姜澤如何?”
“狠辣無情,陰險狡詐,行事不擇手段。”達瓦幾乎不假思索,有那個仁慈聖明的君主,會聯合他國皇室,對自家功臣痛下殺手的?
尹尚伸出一根手指沖達瓦輕搖,不贊同道:“你說的這些,是每位帝王身上都必須具備的品質,算不得是壞事,還有兩個關鍵點被你忽略了,那就是姜澤的心胸和眼界。”
“從姜澤有心要殺了蔚池開始,他的腦子裏就已經裝滿了牛糞。達瓦,你知道的,對于一個國家來說,骁勇善戰的将士們,是國家的守護神,是巨大的财富;可姜澤卻要将自己的守護神殺了,将财富棄如敝履;有陽關大道他不走,卻非要選擇一條越來越狹窄的羊腸小道,他這是自取滅亡啊!紙是包不住火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姜澤所行之事,遲早都會敗露,他早晚會失去民心。”
這點達瓦很是贊同,他點點頭,“殿下所言不錯。”
“嗯,”尹尚喝了口茶,神情專注道:“可你看啓泰皇室除了姜澤之外,另還有三個實力相當的皇位競争對手,他們現在或許并不怎麽顯眼,但沒準兒就跟你家主上一樣呢。”
“呃,殿下的意思是說,他們都是僞裝的,都有一争得實力?”
“當然,姜澄估且不說,至少孔志高和蔚桓是希望他上位的,就算是想讓他當個傀儡,那也是希望他上位。而姜沐和姜衍也并非簡單角色。”尹尚素來喜愛中原之物,他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杯笑道:“先說姜沐,他手裏有兵權,又是因爲聖元帝爲了給姜澤鋪路,才會被趕到南疆,你覺得他會甘心嗎?姜衍的身份就更敏感了,他本來就是皇室正統,又是紫芝山三公的親傳弟子,你覺得他的資質會差嗎?更何況,姜澤與姜衍之間,還有殺母之仇,姜衍又豈會善罷甘休?等姜澤把人得罪得差不多,引得朝野上下人神共憤,姜沐與姜衍自然會對他出手,到時候咱們的機會也就來了。”
達瓦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尹尚充滿崇拜,他有些驚喜道:“殿下英明!”
殿下說得不錯,姜澤完全就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白費了聖元帝爲他打下的根基,要知道,蔚家軍可謂是大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蔚池,不僅武功高強還智計百出,在百姓之中威望甚高,姜澤現在雖把鎮國将軍覆滅一事全都推到主子頭上,可真相總會有大白于天下,到時候姜澤不僅要承受啓泰百姓質疑譴責,還要承擔蔚家軍的怒火,再加上啓泰的其他幾個皇子,姜澤豈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說姜澤的腦子裏進了牛糞,還真的一點也沒錯,于皇室而言,勇猛的将士就像是牧民家精心養大的獒犬一樣可貴,獒犬是牧民的朋友,試問,有誰會聯合敵人殺了自己的朋友,還因此而沾沾自喜的?可見中原人也不見得就真的聰明,至少在對待功臣和朋友一事上,他們就少了真誠和睿智之心。
可,這也有哪裏不對啊,達瓦想了想,神色頗爲鄭重道:“殿下,您就不擔心刹雪的下落?”
尹尚搖搖頭,面上有些惋惜,“怎麽會不擔心呢?可擔心也沒用啊,如今我殺了鎮國将軍府滿門的消息,應當已經傳到了父皇耳中,我就是想動也動彈不了。不過,不用擔心,知道刹雪的人不多,蔚池的女兒将蔚家的私庫存到了泰王的當鋪裏,等姜澤的人放松警惕,咱們可以加派人手去找。”
“可屬下覺得,萬一刹雪已經落入姜澤手中呢?”達瓦有些擔憂。
“不會的,姜澤并不知道此事,他若是知道,定然忍不了這麽久,也不會與我合作。”關于這點,尹尚還是很有信心的。
刹雪的消息這世上知道的人壓根就沒幾個,最初他也是聽她母親提起,他母親原本就是啓泰人,其祖上曾是前朝榮昌國驸馬府的家将,後來淩雲山一役,秦昊天和清雪公主雙雙自刎,手下的将士被打散潰不成軍,他的曾曾外祖後來加入了蔚家軍,參與到攻打三國的戰役當中。
後來三國退出關内,他的曾曾外祖父在軍中已經小有所成,之後他的曾曾外祖父過世,他的曾外祖父繼續留在蔚家軍中,又跟着蔚家軍駐守蕭關,到他外祖父這一代,仍然留在蔚家軍中,外祖父隻有他母親一個女兒,三十幾年前,他母親跟随外祖母從蕭關前往上京城省親,半路被拍花子迷暈,後來又被輾轉賣到了大夏,又恰巧進了皇室,這才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