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池聞言并未說話,他腦中有瞬間空白,雙眼直直的盯着骁勇,似是在判斷他話中的真僞。雨薇怎麽可能會死呢?她有多愛一雙兒女,又怎麽割舍得下?再說雨薇聰慧,在沒有得到自己确切消息之前,她一定會小心謹慎行事,又怎麽會死?
骁勇雖心下不忍,但目光卻是不動。
蔚池的感受他完全能夠理解,任誰一遭受傷昏迷,醒來後得知愛妻殒命,都會難以接受。可軍中已有生亂之相,杜權雖能暫時壓制,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将軍中的奸細拔除,蔚池身爲三軍統帥,不可能不掌控實情,這于後面的部署毫無裨益。
片刻後,蔚池捂住胸口,鳳眸中迸發出駭人的利光,咬牙道:“繼續!”他早就想到,自己遇襲失蹤之後,對方必定還會對家眷下手,可沒想到對方動作這麽快,甚至連做做樣子都不屑!
骁勇點了點頭,在蔚池失蹤七天前,大皇子已經順利登基,期間并無波折,不過這點蔚池并不知道,朝廷雖有正規的消息渠道,但若非十萬火急的事,效率總是低下。
骁勇收到暗線傳回的消息時,蔚池已經失蹤。大皇子能夠順利登基,就連蔚家軍中諸多老将都頗覺詫異,曆朝曆代,但凡新帝登基,除非是正統儲君,其餘皇子勢弱翻不起風浪,否則總會有些波折,更有甚者血流成河。
大家之所以意外,是因爲姜澤算不得是衆望所歸的新君人選,他們雖然遠在邊關,對上京城中的局勢所知有限,但彼時,除了在紫芝山的三皇子,還有個在南疆手握兵權的二皇子,京中還有四皇子,卻不曾想,姜澤就這樣順順利利的登基了。
軍中老将一時感慨,卻不知該感慨聖元帝一片慈愛之心,爲姜澤鋪路、鋪得夠寬夠坦途,還是該鄙視他被女人榨幹了精力,吸幹了腦髓,這才會對謝琳千依百順,不過,這些都是前話。
骁勇此時想的,是蔚池失蹤的原因,這大約也與新帝順利登基有關,試想,若是新帝登基之初,朝中有其他勢力蠢蠢欲動,新帝需得暫時先騰出手來安穩朝局,又如何能驟然對蔚池發難?
作爲蔚池手下的第一人,骁勇又不是傻子,蔚池遇襲失蹤,他心中本就有所懷疑,再加上蔚藍信中所寫,所有證據線索都指向新帝,甚至還牽扯到大夏皇室,他又還有什麽可說的?現如今唯一缺的,不過是證據罷了。
見蔚池還能勉強控制情緒,骁勇在心中組織了下語言,道:“大皇子姜澤已經順利登基,軍中事物暫由杜權掌管,十天前,三皇子與四皇子同時封王,另外,遠在南疆的二皇子,如今大概也接到了聖旨,隻不知受封等級,去南疆宣旨的是蔚桓。”
“嫂子是在八月十七日病逝的,我收到消息後,就派了蔚十七進京,阿藍和阿栩如今已經在前往蕭關的路上,不日就應該到了。”骁勇說到這頓了頓,怕他擔心又忙補充道:“阿藍和阿栩的安全你不用擔心,韓棟和梁曉前幾日已經到了蕭關,但因爲沒有你的消息,這二人又去了尼瑪城。”
蔚池聞言臉色又變了變,強自壓下口中的腥甜,目眦欲裂的看着骁勇道:“阿藍和阿栩怎麽沒去泊宜?爲什麽要來蕭關?現在誰保護他們?”
他與雨薇成親多年,二人雖然聚少離多,但他自認了解雨薇,若是遇到危險,雨薇最先做的事,定然是安排好一雙兒女的後路,在自己生死不知的情況下,雨薇隻會安排阿藍和阿栩去泊宜,又怎麽會讓他們來蕭關?
難道是肅南王府也出了什麽變故?否則,韓棟幾人也不是不知輕重的,又怎麽會護送阿藍和阿栩到更加危險的蕭關?
大悲無淚,大喜無言,大笑無聲,骁勇見蔚池眼中全然一片猩紅,生怕他急出個好歹讓傷情加重,忙用力扶住他的肩膀,道:“你先别急,先聽我說完。”
蔚池身上無力,骁勇稍微用力便動彈不得,他順勢靠在軟榻上,強自壓下心中的暴怒,道:“你說。”
骁勇這才放開他,點點頭道:“肅南王府暫時無事,阿藍和阿栩會執意到蕭關來,涉及到你遇襲失蹤的真相,三日前我收到蔚十七的傳信,打開後才發現是阿藍寫的,你先看看吧。”
骁勇說着,将貼身放好的信箋拿出來遞給蔚池,繼續道:“按照腳程算,阿藍和阿栩現在應該已經到赤焰山一帶,她身邊跟着的人也都不差,除了鄖陽,季星雲、蔚十七,還有雷文瑾安排的兩人。我聽韓棟說,阿藍在離京之前曾見過雷文瑾一面,雷文瑾是肅南王安排入京,準備接阿藍和阿栩去泊宜的,但阿藍拒絕了。”
說到這個骁勇心中也是感歎,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蔚藍還真的是蔚池的種,否則有哪個小姑娘在入冬之後,還敢帶着幼弟往邊關跑的?就算不看蔚藍寫的信,隻聽韓棟對蔚藍的簡單評價,骁勇就知道這又是另一個蔚池,隻不過,是女版蔚池。
蔚池也是十歲左右就到了蕭關,不到十二歲就敢跟老将軍上戰場,十五歲更是斬了大夏第一勇士那木雄,從此一戰成名。
此時,骁勇還不知蔚藍在韓棟梁曉離開之後,把季星雲也撂下了,且一路上又挑了兩個匪寨,将山匪收編爲己用,如今算得上是個匪頭,若是知道,骁勇的感歎大概會變成略微扭曲的驚歎;畢竟,蔚池雖說悍勇,但行事卻向來中規中矩,還沒跳出世俗規矩之外。
骁勇沉默的瞬間,蔚池已經仔仔細細将信看完,阿藍不願意跟着文瑾去蕭關,是爲了到蕭關來尋找自己!看着其上娟秀的小楷,蔚池不由得眼眶濕潤,握着信箋的手微微顫抖,仿佛這小小的一張信紙有千斤之重。
他心中先是不可置信,可随之而來的,是滿滿的驕傲和暖意湧上心間。
這是他的小囡囡,從小小一個雪團子成長至今,他錯過了她第一次牙牙學語,錯過了她第一次蹒跚學步,甚至沒跟她換過兩次尿布,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慢慢長大,她雖然還是個孩子,可卻心性沉穩堅韌,伶俐聰慧,她骨子裏流淌着自己的血液,雨薇将她教養得這樣好,明明自己上次回京的時候,她還是個有些小嬌氣蠻橫撒嬌的小娃娃,可如今,她真的已經長大了!
蔚池垂下眼眸,滾熱的眼淚順着奪眶而出,他從小沒了親娘,陳氏進門後對他百般刁難,他自然知道在怎樣的情況下,孩子才會忽然之間長大。他的囡囡,他捧在手心裏的小囡囡,雨薇走的時候,她該多難過,又該多害怕?
陳氏和孔氏對她發難的時候,她又該怎樣的堅韌,用小小身軀爲自己的弟弟撐起一片天?且還要惦記着生死不知的自己……若不是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她又怎麽會小小年紀,就需要開始處處苦心謀劃?
蔚池一時間滿心的酸楚和難過,又夾雜着滔天的恨意和憤怒!他恨自己,也怨自己,若非他行事不周出了疏漏,雨薇怎麽會死?阿藍和阿栩又怎麽會遭罪?可除此之外,他更恨造成這一切的幕後之人,蔚池下意識握緊雙拳,隻恨不得立時将對千刀萬剮!
骁勇見蔚池落淚,面上驚訝了一瞬,便快速撇過頭去。
自蔚池啓蒙起,他就被自家老爹送到蔚池身邊做了書童,蔚池進宮避難的那兩年,他始終跟在蔚池身邊,後來又跟着蔚池到了邊關,二人即便是上了戰場仍是形影不離。
細數這三十年來,他見到蔚池落淚的時候屈指可數,一次是鎮國将軍府老夫人過世後,一次是老将軍過世,再有就是這次了,以往就算是吃了敗仗或是身受重傷,蔚池也能眼都不眨一下,如今卻因蔚藍的信而掉淚,可見這次實在是傷得太狠!
骁勇心中歎了歎,随即湧上強烈的自責,他滿面愧色的起身,單膝跪地道:“屬下考慮不周,沒保護好嫂子,還請将軍責罰!”
蔚池抹了把臉,收回思緒道:“不怪你,你先起來吧。”骁勇隻有在正式場合才會稱他爲将軍,如今這般作态,想來是對雨薇的死感到愧疚,但這又怎麽怪得到他頭上?
且不說他原先就安排了六名暗衛護在雨薇和阿藍阿栩身邊,六人都是從麒麟衛裏千挑萬選出來的,身手自然不差,另外還有韓棟幾人呢?
對方能一舉殺了六名暗衛,又避開韓棟等人的視線,分明就是有備而來,骁勇遠在蕭關,根本就無法及時掌控上京城中的動向,他又如何能預料得到?
蔚池頓了頓,沉着臉道:“說來說去,這事隻能怪我,是我自大狂妄疏于防備了。”
鎮國将軍府的處境一直尴尬,蔚家軍的兵權一直有人忌憚,他怎麽就能天真的以爲聖元帝大行後,新帝三五年内都不會對蔚家軍出手?
思及此,蔚池心中漸漸平複,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上京城中,問道:“韓棟可跟你說過私庫的事?”
蔚家大房的私庫,不獨屬于大房,其中也有大半也屬于蔚家軍。
百年前,南疆、大夏和北戎同時攻打榮昌國,中原大地上義軍四起。當時頗具規模的義軍有兩支。
一支是蔚家先祖蔚殊帶領的蔚家義軍,其中多爲前朝時,在各地參戰、最終因主将身死潰敗散落在各處的遊兵散勇,一支是啓泰開國皇帝姜曙榮帶領帶姜氏義軍,大部分由各地揭竿而起的百姓組成。
蔚家義軍雖多是遊兵散勇,但畢竟經過系統訓練,且上過戰場,相比姜氏義軍的百姓戰鬥力更強,是以,在将三國驅逐出中原之後,不獨姜曙榮率領的姜氏義軍陣容龐大,蔚家軍也已然壯大,并與姜氏義軍隐約形成南北對峙之勢。
彼時,經過近十年的戰争,無論關外還是關内,人口俱是銳減,戰争結束時,姜氏義軍尚還保留的,大約有近三十萬人,而蔚家軍也有二十來萬,但新朝要建立,皇帝卻隻能有一個,一時間,兩軍戰士各自爲陣,心中皆爲自家主帥不服。
但好不容易才将三國攆出關内,中原大地上已是滿目瘡痍生靈塗炭,蔚家軍和姜氏義軍又如何能再次開戰?
蔚殊本是前朝武将,在經曆過榮昌滅國,三國紛争之後,對戰争和權利早就厭倦,也不願戰火再燃,又見姜曙榮爲人算得上是寬厚,對百姓也極爲仁愛,便說服軍中将士,支持姜曙榮上位。
時勢造英雄,姜曙榮與蔚殊都于戰亂中崛起,才剛平定的半壁江山可說是蔚家軍打下的,蔚殊能拱手想讓,姜曙榮自然對蔚殊感念至深,二人又都是心胸豁達之人,不免就有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之感。
姜曙榮登基爲帝之後,本意欲與蔚殊結拜爲兄弟,二人共同執掌啓泰江山,開創盛世基業,蔚殊汲取前朝秦氏教訓,再三婉拒後,被姜曙榮封爲鎮國将軍,并允許鎮國将軍府獨掌兵權,又将位于啓泰以南的一座銀礦賜給蔚殊,作爲蔚家軍日後的軍饷。
至此,一場原本有可能會燃起的戰火消徹底弭于無形,無論姜氏義軍還是蔚家軍,俱是皆大歡喜,蔚家軍完全從皇室手中獨立出來,除了糧草以外,蔚家軍軍饷不用經過兵部,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原本有人還想看蔚家軍的笑話,覺得銀礦并非可再衍生之物,三十萬蔚家軍的軍饷并非小數目,銀礦曆經數年必然枯竭,事實上也是這樣沒錯,不等姜曙榮駕崩,銀礦就已經開采得渣都不剩,但活人又豈會被尿憋死?蔚殊和蔚家軍諸将士又不是傻的,自然可以用這些銀子再去經營别的産業。
這也是爲什麽蔚藍會在私庫中發現現銀兩百多萬兩的原因。
蔚家軍将士對于蔚家軍自負軍饷這事皆是心知肚明,骁勇見蔚池不曾責怪于他,又問起私庫之事,顯見已經恢複平靜,不禁心下松了一口氣,起身道:“将軍安心,私庫的銀子,阿藍離京前,已經存到盛宇當鋪了。”
說到這個,骁勇也頗爲感歎,據韓棟說,這些主意可都是蔚藍出的,不僅如此,蔚家二房還因此背上罵名,在上京城中擡不起頭來。
“盛宇?”蔚池面上露出詫異之色,“泰王的盛宇當鋪?”阿藍隻怕連泰王的面都沒怎麽見過,又怎麽會想到将私庫的銀子存入盛宇?
骁勇點點頭,将蔚藍如何發現蔚家二房對大房家财存了觊觎之心,并打算謀财害命,蔚藍又是如何步步爲營,重傷孔氏并向泰王求助,最後又是如何讓蔚十七找來幾具屍骸,火燒曦和院金蟬脫殼離京,從頭到尾巨細無靡的與蔚池說了一遍。
骁勇完全是以驚歎誇贊的口吻來說的,但蔚池聽後卻是久久無語,他狠狠閉了閉眼,半晌才道:“如此說來,我家阿藍真的長大了。”但旋即又皺了皺眉,擔憂道:“可這樣總歸不妥,阿藍也太大膽了,如今上京城都以爲阿藍和阿栩葬身火海,阿藍以後回京,名聲定然受損,又還怎麽嫁人?”
“阿池,你忘了,三皇子回京了。”骁勇見蔚池這時候還能偏題,不禁嘴角微抽,但蔚池今日受的刺激已經夠多,骁勇也不忍心再打擊他,隻得順着話題繼續。
蔚池怔愣了一瞬,很明顯已經忘了這事,他沉吟片刻後才道:“三皇子是個什麽情況?”
“封了睿王,據說看不出深淺,但似乎對阿藍還不錯,鄒宇已經跟他見過一面。”骁勇想了想,又道:“阿藍身邊現在有個會醫的人,名叫郁圃,正是三皇子派過去的,你說他會不會與郁不醫有關系?”
蔚池搖搖頭,“難說,這世上姓郁的人不少。可阿藍怎麽會随便收三皇子的人呢?”說着看向骁勇道:“阿藍再過兩日就能到了?”
骁勇已經自動忽略他的後一句話,點點頭道:“嗯,你别擔心,我已經安排了人留意他們的動靜,隻要他們一進城,我就将人接過來。先前是因爲沒有你的下落,安平鎮中探子太多,我不欲打草驚蛇,這才行事謹慎了些,如今倒是沒那麽多顧慮了,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我現在派一隊麒麟衛去接人也可以。”
“不用,我想看看這丫頭接下來的打算。”蔚池說着面上浮現一抹笑容,旋即又垂下眸子深思了片刻,問道:“除此之外,上京城可還有其它異動?”
軍中之事蔚池倒是并不擔心,杜權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人,其人品和忠心他自然是信得過,退一萬步說,就算有個意外,杜權的弟弟杜威還在京中,而京中有鄒宇和劉金滿劉銀滿兄弟,想要扭轉局勢并不難。
至于軍中的其它将領,明面上有骁勇看着,暗地裏有康二妞留意,再加上葛興沖等人,想要揪出奸細隻是遲早問題,他從二十歲開始執掌蔚家軍兵權,自信這點掌控力還是有的。
反倒是上京城那位的動靜,更需要密切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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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滿意,但老丈人看女婿,是越看越不順眼,姐反正是沒發體會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