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随姜衍前往黑河郡,本就是他刻意安排的,這其中的得失利弊,他又如何能不清楚?這不過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罷了。
俗話說得好,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但也有可能是兩敗俱傷,他是執棋之人,也是看戲之人,他想坐山觀虎鬥,甚至在關鍵時候漁翁得利,那就必然要留後手,而李洪的存在,正是爲了确保這計劃能順利進行——在最後關頭漁利的。
戶部這塊骨頭難啃,姜澄雖然根基有限,但卻一直與黑河郡郡守康重陽、戶部尚書高明橋之間有牽扯。不到萬不得已,姜澤不想用太過粗暴淺白的方式對姜衍和姜澄下手,那就隻能想辦法讓姜衍去黑河郡。
黑河郡稅銀一案,不僅牽涉到姜澄,康崇陽和高明橋的利益,也牽涉到整個黑河郡官場,那就是個惹不得的馬蜂窩,且不說查案過程中會有多少險阻,隻要姜衍去查,就算是做做樣子,也勢必會觸動多方利益,到時候别說是姜澄了,就是康崇陽和高明橋,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姜衍是三公的弟子又如何?縱然他有天大的本領,想要在多方夾擊之下全身而退,那也難以登天!更況且,就算他真的僥幸躲過了,别忘了,在他背後,還有個李洪可以伺機而動呢!姜衍又不是九命貓妖,那裏就能那麽好運,能沖破他設置的重重奪命關卡回京?
讓姜衍和姜澄相互搏殺是姜澤的第一步棋,讓李洪在背後補刀,是第二步,若姜澄真的能一口氣解決了姜衍,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再由李洪出手,事後栽到姜澄頭上即可,所以說到底,此次無論姜澄是否出手,他都會背上勾結朝臣、貪墨稅銀和弑兄的罪名。
總之,姜衍若能因黑河郡賦稅一案而死,是姜澤心目中最爲完美的結果。
姜衍是當朝睿王,他的死有足夠分量,如此一來,既可引起黑河郡官場震動,有助于他下一步收攏戶部,又可完成他多年夙願——他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甚至壓根兒就不用自己動手,就能同時将姜衍和姜澄置于死地,這又何樂而不爲?
退一萬步說,就算幾方勢力和李洪同時失手,最不濟,等姜衍安全回京,自己也還可以治他一個辦事不利之罪!
且因爲經此一事,姜衍與姜澄之間的和睦表象必然會被打破,二人一旦生出嫌隙争鋒相對,形成相互制衡撕咬的局面,自己的目的就算達到了,完全可以等到日後慢慢料理。
至于李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帶着自己的密旨離京的,若他能不動聲色的解決姜衍,自己可順勢重新評估曹國公的勢力,若是不能,再治他一個辦事不利之罪,量他和曹國公也說不出二話!
到時候,是将李洪降職還是調離東郊大營,全憑自己意願,自己不僅可以往東郊大營安插自己的人手,也可順勢剪除皇後母族的羽翼,同樣是一舉兩得。
如今曹芳華坐鎮後宮,曹國公府滿門富貴,即便最壞的結果是李洪折在了姜衍和姜澄手裏,曹奎會因此而心生不滿,看在前程的份上,他也隻能暫時忍氣吞聲,說不定還會第一時間将怨怒和憤怒對準姜衍和姜澄。
所以說,黑河郡稅銀一案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博弈的都是姜衍、姜澄和李洪,亦或者說曹國公府,自己離得遠遠的高台看戲,犧牲一個小小的李洪又有什麽可惜?既然穩操勝券,那就完全不用裹足猶豫!
過去的二十幾年,父皇因爲毫無原則的寵愛母後,才會擡舉謝正清容忍外戚坐大,可自己不是先皇,對于外戚坐大絕對不能容忍,尤其曹國公府還手握重兵。
姜澤想到此處,側過頭去不看謝正清,他握了握拳,語氣也愈發冷硬,“早朝時朕已下了聖旨,君無戲言,太傅是想讓朕行朝令夕改之事?”
謝正清微微皺眉,姜澤對他的稱謂從外祖父變成太傅,這是快要發怒的前兆,他心中好既是煩躁又是無力,若非爲了謝家前程,姜澤又是他親外孫,姜澤如此急功近利,他還真的不想多管,不由耐着性子道:“既然如此,那陛下減少些兵卒吧,兩百人太多,自來欽差查案沒有如此先例,陛下登基不久,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啓泰先例,欽差出行,最高規制帶上三十名侍衛,再加上小吏,總數不會超過五十人。
睿王去黑河郡又不是去抄家平亂,二百人的隊伍實在太過打眼,就算是昭興帝時南巡,随行的侍衛和宮人,全部加起來也不過才五百人。
姜澤雖知謝正清說得有理,但心中仍是不甘,但好歹是聽進去一些了,他頓了頓,微微沉吟後道:“朕知道了,外祖父先回去吧,朕再考慮考慮。”
謝正清是姜澤的太傅,素知他的性子,見他松口,也不再磨纏,微微躬身行了一禮道:“既然如此,微臣先行告退!”
姜澤點頭,吩咐道:“桂榮,你送外祖父出去。”
桂榮杵在一旁當柱子,聞言忙應了聲,笑眯眯開口道:“太傅大人,請!”
翌日卯時過半,鳴澗和姜衍主仆駕着馬車從竹溪山出發,一路晃晃悠悠往城東而去。
二人到東城門時剛剛辰初,因着進入冬季,天亮得晚,辰時初,天色還是一片昏暗,路邊有二三商鋪才剛開門,微弱的燈光下,街道冷清,四周籠着一層氤氲霧氣。
鳴澗将馬車停在城門口,見周圍隻有守城的小貓三五隻,皇城駐軍的人還不見人影,不由得氣息有些冷冽,沉聲道:“主子,他們還沒到。”
燭火暖暖,姜衍正攏着墨色披風端坐在馬車裏看書,他聞言頭也不擡,淡淡道:“無妨,你先去吃早點。”李洪沒能按時出現在他意料之中,作爲曹國公的心腹愛将,李洪勢必會對自己試探一二,此舉不僅可給自己難堪,又可令姜澤滿意,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
鳴澗應了聲,既然主子不生氣,他也不生氣,給主子找晦氣的人,遲早會變成爲糯米手中的面鼓,他又有什麽好介意的?到臨街的早點鋪子買了包子和豆漿,鳴澗自顧自坐在車轅上吃了起來。
大約辰時一刻,李洪領着一百人的隊伍從東郊大營到達城門口,遠遠的就見城門口停着一輛雙騎青布馬車,車轅上坐着個身着黑衣的冷臉少年,少年正埋頭苦吃,那模樣似是對他們的到來毫無所覺,吃得非常專注。
李洪身材高大,他擡手讓隊伍停下,翻身下馬,幾步便走到馬車跟前,沖着車簾方向微微拱手道:“請問車中可是睿王殿下?”
百人的隊伍動靜足夠大,鳴澗自然早就看到來人,聽得李洪說話,他咽下口中的食物,面無表情的跳下車轅,抱拳道:“您是李将軍?”
李洪深深打量了鳴澗一眼,又掃了眼毫無動靜的馬車,他面上神色不變,點點頭,道:“正是末将,陛下臨時下旨裁減去黑河郡的人手,所以來得遲了。”
姜澤這是什麽意思?鳴澗看了李洪一眼,靠近車廂低聲禀報道:“主子,李将軍到了。”
姜衍這才合上手中的書頁,一手掀開車簾,微微探出頭來,面色柔和的淡笑道:“原來如此,本王已經恭候李将軍多時了。”他的五官本就生得精緻絕倫,這一笑起來渾然給人一種如沐清風的和煦溫雅之感。
李洪之前隻在朝堂之上與姜衍打了個照面,彼時看得并不真切,如今近距離與姜衍對上,李洪甫一觸及到姜衍平靜溫潤的眸子,心中便莫名的打了個突,他忙垂下頭來拱手道:“末将來遲,還請睿王爺恕罪!”
李洪有心試探姜衍的深淺,隻是這試探的結果,對他來說有些不盡人意,若是姜衍對他擺臉色或是大發雷霆,這反倒是好事,畢竟心思淺顯,浮躁又沉不住氣的人不足爲慮。
可姜衍明明說着責怪的話,面上卻是一派謙謙君子清風朗月模樣,足見養氣功夫了得,心思和城府同樣深不可測。
姜衍雖然笑得溫和,如今也隻有十六歲,但李洪自忖自己看人還有幾分眼光,能在謝太後和新帝手下活着的,又怎麽可能是個面瓜包子?李洪腦中轉了幾個彎,頓時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暗道與這樣的人爲敵,當真是需要慎之又慎。
“無妨,李将軍公務在身情有可原。”姜衍說着看向李洪身後,揚了揚眉,溫聲道:“不知陛下裁減了多少人手?”
李洪斂正神色恭敬道:“回睿王爺,陛下裁減了一百人!”
這是姜澤思慮再三之後的結果,有了謝正清的及時勸阻,姜澤雖然極力想要一償宿願,想讓姜衍和姜澄快些死,但他也不願丢了清明,是以最終隻讓李洪帶了一百精兵随姜衍前往黑河郡。
姜衍了然,聞言面色如常的點了點頭,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有勞李将軍了,咱們出發吧!”
李洪看了眼唯一的一輛馬車和侍衛,有些不确定道:“睿王爺隻帶一個侍衛?”作爲當朝王爺,竟然連個丫鬟都不帶,這倒是稀奇,更何況,姜衍必定也必定知道此行兇險,這是有恃無恐,還是有後招?
姜衍黑眸深邃,頗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李将軍不必擔憂,本王有鳴澗駕車即可。”
鳴澗适時的上前一步,這才擡手正式給李洪見禮道:“屬下鳴澗,見過李将軍!”
姜衍這話雖說得簡潔,但個中意思卻耐人尋味。李洪仿若有種被人洞穿心思的無所遁形之感,他眸光微閃,有些不自在的避開姜衍的視線,又看向鳴澗,見鳴澗氣息冷冽,行走間落地無聲,忙斂下心神拱手道:“睿王爺客氣了,此乃末将份内之事。”說完又笑着對鳴澗道:“鳴澗侍衛也不必客氣,大家都是自己人,一路上少不得還要多打交道。”
鳴澗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躬身退到一邊。
姜衍将李洪前後的反應看在眼中,心下有數,微微颔首笑道:“走吧,天黑之前咱們趕到開硖驿館。”
李洪也恢複神色,他揚眉笑了笑,朗聲道:“睿王爺請!”
姜衍笑着放下車簾,鳴澗當即躍上車轅,利落地揮鞭驅馬前行。
李洪眯眼看着馬車向前駛去,在心中暗自梳理自己已知的信息。睿王幼時離宮,京中人人都知道他去了紫芝山,師從紫芝山三公,但睿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性情又如何卻是無人得知,這點,李洪自然也不知道。
但這并不妨礙他冷靜理智的分析眼下的情況,睿王作爲聖元帝嫡子,能夠以六歲稚齡,在羅皇後薨逝後毅然遠離皇宮,這不僅需要膽量氣魄,更重要的是對局勢有清晰判斷。羅皇後薨時,定國侯府已經被架空,老定國侯爺重病在床,定國侯世子待在工部,且官位低下,若說睿王離宮全然是定國侯府和泰王幫扶的結果,李洪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
李洪自诩沙場征戰殺人無數,剛才雖然隻與姜衍短短的對視了幾眼,卻抑制不住内心凜然,這是面對強者時才會有的天然敬畏和戒備,李洪自認他的感覺不會出錯。
人們對已知的事物總是多幾分從容,看得見的屍山血海未必讓人懼怕,最怕的是看不出深淺的對手,有如無底的黑色深淵,不知何時就将人卷入其中,姜澤的小心思李洪再是清楚不過,這一不小心就要踩坑爬不起來的結局李洪也清楚,但君有令,他不得不從。
見馬車已經使出百米之外,李洪唇角劃過一抹苦笑,他沉穩的翻身上馬,下令道:“出發!”總歸今日才剛打照面不是麽,到黑河郡少最快也要五六天的鹿城,且再慢慢看着吧!
姜衍斜倚在軟榻上,輕撚了快糕點到口中慢慢咀嚼,聽着身後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天氣變幻無常,寒風凜冽,草原茫茫無邊,越是往西,連雲山脈的積雪就愈發厚重,策馬前行時也愈發凍人。
草原地勢平坦,接連兩日的快馬加鞭,蔚藍一行人已經行了六百多裏,遠遠将卧龍山莊甩在身後,大約是因隊伍龐大,又都看起來兵強馬壯,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甚至連個小毛賊都沒遇到。
這一日暮色降臨時,天空驟然飄起雪花,寒風夾雜着雪粒直往脖子裏灌,蔚藍雖然裹着大氅頭戴白狐裘帽,仍然耳朵凍得通紅,握住缰繩的手也不由得僵麻。
“旺财,前方可有客棧?”蔚藍看了看遠處的天際,哈着熱氣勒馬停下,又扭頭看向隊伍一側的周旺财,眉間不自覺籠上幾分隐憂。
天空淡青色泛着亮白,這是還會有大雪的征兆,可眼下才十一月初,衆人沒料到會忽然下雪,随身帶着的帳篷有限,若是前方沒有客棧,露宿在草原或者山林明顯是不行的。長途跋涉又缺醫少藥,無論是馬匹凍壞或者有人生病,都很危險。
周旺财催馬上前,面上神色也不大好,刀疤臉上一派嚴肅道:“最近的客棧,距離此處大約還有五十裏。”五十裏不算太遠,但是風雪交加又有馬車的情況下趕路,少說也得一個時辰,這還是在路上順利的情況下。
連雲山一帶的山匪刁鑽,周旺财作爲行家,自然知道這些山匪喜歡在什麽情況下出手。外地人大多不适應本地氣候,風雪交加時戰鬥力會降持續最低。他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兄弟們,濃黑的眉毛狠狠皺起,即使他們目前人多勢衆,又有幾個高手,他還是不大願意拿兄弟們的性命去冒險,尤其是夜間行路,前面的客棧還很小。
蔚藍看向蔚栩乘坐的馬車,又看了眼隻差拖着兩管鼻涕的白條郁圃幾人,搓着手道:“不行,五十裏太遠,這雪隻怕會越下越大,附近可有山頭?”
山頭?周旺财聞言将視線轉向蔚藍,他心中頓時一跳,大約知道蔚藍的想法,想了想道:“十裏外有個蒼岩堡,咱們可以試試去借宿。”
“蒼岩堡人多嗎?”蔚藍挑眉,覺得周旺财着實上道,就連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此時竟也看起來比往日可愛幾分,果然能領會上級心思的下屬都是小天使!
周旺财嘴角微抽,但小眼中卻有亮光劃過,他與蔚藍對視了一眼,頗有幾分了然的道:“不多,也就兩三百号人,實力與卧龍寨不相上下。”
周旺财絕不承認自己此時有些想坑人,蔚藍身邊的侍衛身手不俗,這兩日趁着隊伍修整的機會,他已經輪番上前讨教,那過程完全就是找虐!他曾在軍中帶過,自然看出其中有兩人應該是隐魂衛,另外有三人雖然看不出來路,但那也不是簡單角色;既然有他們在,前兩日能輕松拿下了卧龍寨,現在又添五十人的生力軍,再拖個蒼岩堡下水來虐一虐,不也挺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