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神發顫,搖頭,音色尚哽咽,認真說早上穿了件針織開衫,還戴了珍珠耳墜,是他上次在梨園見到的。
她極盡所能的描述,似乎可以讓他看到當時在火車站的她。
傅容珩思忖片刻, 應:“四哥記下了。”
莫名的,什麽情緒沉下來,品出幾分風霜孤涼的溫和來。
他話少,總能一次次擊中她柔軟的内心深處,像是教堂的鍾聲被人用力敲響,泛起陣陣鳴蕩,經久不息。
也許跟她見面的那幾分鍾裏, 是他最放松的時間,仍是那深靜莫測的傅四爺,所有孤獨的動蕩,都沒讓她察覺分毫。
藤蔓和爬山虎延到窗前階上,在這場即将到來的秋天裏見了黃,影影綽綽勾纏出兩個人的影子。
他聽到外頭烏鴉的叫聲,側站着,沒預兆的開口,嗓音溫淡,浮生若夢:“今天忽然想起你小時候。”
楚今安不懂他爲何提起這個,看着他隽永的側臉,還記得他年少時狠戾嚴苛的教導,不由說:“四哥以前可真不近人情。”
即使現在也沒好多少,一個人的心性是改不了的。
他笑,聲音低下來:“總覺得,應該對你好一些。”
楚今安愣住, 有些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番話, 空白了兩秒鍾, 她伸手環住男人的身體, 将臉貼在他襯衫的心口處,沾染上他的體溫:“讓我聽聽,四哥良心發現了麽?”
傅容珩倚窗沒動,不露絲毫端倪,也猜不透他話裏的意思。
他胸膛裏的那顆心髒,總比旁人要少了幾分溫度,心率始終平靜沉穩,克制到極緻,擡手拍了拍她的背:“好了,胡鬧什麽。”
外頭的天到底沒亮全,雲影徘徊,再晴朗都令人感覺灰蒙蒙的,藏了誰心中的隐秘。
楚今安有些失望,他是不談愛的,現在的時機更不合适,他身上的壓力比任何人都重,她怎麽會不知道。
“四哥……”傅容珩斟酌, 未盡的話。
“要上戰場了嗎?”楚今安抿了抿唇,徘徊在心底許久的話, 終于問出了口, 并不知道自己剛剛錯過了他口中的什麽話。
他一頓,看她,簡短意明,沒有動搖的餘地:“嗯。”
楚今安也毫不猶豫,脫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她鼓起勇氣,卻沒看到傅容珩眼底的溫度消失,堅定道:“四哥還記得我回國那天跟你說過什麽嗎?我回來就是爲了幫你!”
這一次,沒有答案。
楚今安被他看的心慌,不明白他是什麽态度:“怎麽了?”
傅容珩沒有回答她,反倒将那扇半開的窗徹底推開,發出嘎吱一聲,驚動了古樹枝頭的烏鴉。
風一下子灌進來,烏鴉黑漆漆的羽毛映入他眼底,一片深色,榮枯燒不盡,他半晌,側頭看她,雲遮霧繞,天地昏沉,身上有着上位者的疏離貴氣,讓人喘不上氣。
相對而視,他一身的清規戒律,卻用再平淡不過的口吻問。
“介意點根煙嗎?”
細品之下,語氣仍然君子端方。
楚今安一度沒反應過來,他很有耐心,等着她的答案,似乎她說介意,他就不會碰。
楚今安足足愣了一分鍾。
那一分鍾是對他話裏的錯愕,從小跟在傅四爺身邊,她比誰都清楚傅容珩有多厭惡煙類品。
他從不碰讓人成瘾的東西,又因爲心思太深,不會在外人面前輕易暴露喜厭。
楚今安是爲數不多知道的人。
緣由倒也不是傅容珩在她面前有多放松,要追溯到小時候。
她年幼好奇,從下人手中接過谄媚的香煙,當時隻覺得好玩,甚至根本沒抽,被年少的傅四爺發現後,卻大發雷霆,整整罰她在祠堂抄書抄了一晚上,後來那個下人也不見了。
那晚他難看的臉色,讓她記了很久,從此再不敢碰。
楚今安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聲音明淨細膩,總有對他的情懷:“不介意。”
風起,涼意,漫天雲卷雲舒,書房一片靜,傅容珩聽到她的答案,沒說什麽,顧自從她身邊經過,繞到黑檀木桌那旁,一件風衣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他從口袋中抽出香煙盒和火柴,平城官員給的,沒來得及扔。
天光是灰蒙蒙的,照在書房無比沉寂,那種靜默令人覺得無聲勝有聲,什麽都不必說。
天色籠着他,他眼中的影子也昏昏靜靜,令人看不清。
男人側身倚着桌面,沒去看她,垂下眼,側臉輪廓明晰,手指一劃,火柴擦過木制盒子,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響,竄起一簇幽亮的火焰,像點燃了灰藍色的天。
他看起來平靜而放松,用手攏了一下,指骨颀長,點燃香煙。
入畫三分,平添秋日好顔色。
那動作算不上熟,被他做出來,竟有種濃郁講究的矜貴感,又分外平和,是經年沉木,淡如水,不刻意,在誰心中的故事留白。
楚今安看着他的動作,忽然想起曾經的傅四爺,又想起年幼時他把她關祠堂的那天晚上。
一時心情複雜,無措把手收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不知該說些什麽。
傅容珩指間夾着煙,沒抽,靜靜看着它燃燒,也不擡頭跟她說話。
一方天地,兩個人的距離。
那根細細的木制火柴,本身是被時代遺棄的東西,這時候已流行打火機,鮮少再有人用一小盒的火柴,如今被他拿在手裏用來點煙,有種年代感。
他好像一直很喜歡用些陳舊的東西。
念舊情嗎?還是在懷念什麽?
楚今安忽然不懂他。
伴随着那一聲擦過木盒發出的摩擦聲響,細微的響在楚今安耳邊,她好像聽到了時間的聲音,咔嚓咔嚓運轉着。
是一個時代的曆史,是相識二十餘年的洪流,是書房裏的挂鍾在作響,是那些民國往事,懷舊情懷。
他就站在那裏,倚着桌案燃煙,像是一副舊時的古畫,舊時的人,遙不可及。
煙霧逐漸自他指尖蔓延開來,楚今安沒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趕忙壓下聲音,用力的按着手臂,還是晚了。
他聽到聲音,終于擡頭,看向她,聲音溫淡淡啞:“嗆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