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
聶成業看到蘇卿安,臉上露出一絲笑:“公主。”
蘇卿安微微颔首,臉色如常:“聶将軍請。”
兩人秉燭夜話,談論邊疆戰況,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吵的人心神不甯。
蘇卿安臉色是靜的,一個晚上過去, 她往窗外看了十三次。
岑舟應該走了,她想。
沒人能接受自己的驕傲被人踩在地上還要踐踏幾腳。
祁樓先是暴怒,再是惶恐,最後恍惚:“完了,這回都完了……不,還差最後一個值才完全黑化,還可以搶救!你現在去跟他解釋,你長嘴了!”
“實話而已, 何須解釋。”
蘇卿安淡淡道, 腦海中浮現出他最後的那個眼神,久久不能釋懷,像一直很戒備的小動物,終于鼓足勇氣對人類露出肚皮時,砒霜裹着蜜糖喂盡他的口中,眼中不可置信又絕望。
像在問爲什麽,又像是在說,别抛棄我。
他從出生開始,就在被抛棄。
懂得愛後,再一次被愛抛棄。
仿佛。
一無是處。
蘇卿安不知道岑舟積攢了多少勇氣說出愛這一個字,是她親手毀了他的愛。
愧疚麽?并沒有。
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他活該。
她原本該殺了岑舟的,背叛者當死, 可她下不去手,留着他,心又在隐隐作痛。
好啦。
放他走好了。
以後沒有人會背叛她了, 不用日日夜夜輾轉不安,也不用算計來算計去隻爲被他愛。
蘇卿安無比輕松的想,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被燭光映照的極爲溫潤細膩,宛若一塊上好的美玉。
垂眸時,這塊玉忽然有了裂痕。
一滴淚砸在桌案。
滾燙的溫度,蔓延到這場寒夜冷雨中。
道盡所有怯懦。
翌日仍是個陰天,見不到絲毫日光,聶成業從書房中出來,還能看到那一直站在檐下,并未離開的身影。
他收回目光,淡聲對若素說:“公主剛對我說了,不想見他,怎麽請他走,還用我教你嗎?”
若素心情複雜,咬牙點頭,走上前去。
也許這一年來,習慣岑舟的不隻有蘇卿安,還有上上下下公主府。
他在的這一年,像個影子, 默默無聲, 又護人安危。
每日西樓劍氣起,日複一日又一秋。
“岑公子。”若素歎了口氣,在灰蒙蒙的天氣中說,“……早些離開吧,京城之大,公主府容不了你。”
世界是靜谧的,雨聲滴滴答答。
遠處天青色,近處檐下雨。
終究殊途。
“蘇卿安呢?”岑舟在檐下站了一夜,想了很長很長時間,終于擡起頭,絕望到極緻時,語氣卻出奇的冷靜,“她連道别都不敢嗎?”
若素蹙眉:“奴婢不能替公主做決定,公主說讓你走,那就得走。”
“我想見她一面。”
他說:“最後一面。”
若素隻得代爲轉達,蘇卿安在書房待了一天,拒之不見。
她不見,岑舟就不走。
這是第四天了。
滴水不進,他當他是鐵打的嗎?!
蘇卿安這輩子很少嘗到憤怒的情緒,如今心裏燒了一把火,越疼,燒的越盛,臉色陰沉,呼吸起伏:“讓他滾!”
若素硬着頭皮道:“他說……他隻想見您一面,以後願意永世不踏入公主府半步。”
半晌。
蘇卿安擡起眼。
也許永臨三十三年初春四月十九的那天晚上,蘇卿安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她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昭懿公主府就像是一副舊時的畫。
她走過的那條曲折遊廊很長,長到宛若一生,然後在盡頭看到了岑舟的臉。
兩人在雨夜中靜默對視。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我隻問您一句。”他的眉眼在雨幕中模糊再遙遠,眼神支離破碎,随時都會被否定。
嘶啞的聲音充斥着求不得的疑惑。
他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被人捂熱再丢掉,真的很殘忍。
後來,蘇卿安忘記了很多事情,唯獨沒有忘記岑舟說出那句話時,茫然的語調。
好像他真的很不堪一樣。
他心軟,他活該,他的愛廉價,他也是。
可明明是她說了愛,又抛棄,先接近,又招惹。
爲什麽要、這麽、對他?
蘇卿安動了動唇:“你沒做錯,是本宮不想要了。”
岑舟笑了。
第一次。
如此暢快又悲哀的笑。
笑聲回蕩在偌大的公主府,天邊仍有回聲不滅,道盡荒唐。
笑到直不起腰,眼角卻滑出了淚。
第一次哭。
“我賀公主,從今往後,前程似錦,萬事如意!”
“救贖任務目标黑化值100!”
跌宕起伏的曲線,在最後一刻,發出滴滴的尖銳警報聲響,攀上最高點,終止。
“任務失敗。”
岑舟走了。
頭也不回。
黑色背影穿過了曲折遊廊,背脊永遠孤傲挺直,左手拿劍,漸漸遠去,模糊在風雨中,再也看不到。
他來時孤身一人。
走時什麽也沒帶走。
後來蘇卿安多少次午夜夢回,總會夢到少年紅着耳廓的模樣,眼神柔軟而赤誠。
夢境變換無常,耳邊最終隻剩下那一句哽咽的語調,他紅着眼問他到底做錯了什麽,無論蘇卿安如何回答,最終都逃不開他那一句前程似錦。
最真誠的祝賀,最決絕的告别。
那年的桃花開的正盛,被一場風雨碾成泥,後來再也看不到那麽豔的桃花了。
山鳥與魚不同路,夢醒之人不可見。
他們一起看過了陽春桃花,看過了寒冬白雪,卻沒熬過那一年。
從此——
山水不相逢。
…
蘇卿安大病一場。
病了一個月。
五月的陽光依舊燦爛,太陽東升西落。
“這是任務失敗的懲罰嗎?”蘇卿安有時候心髒痛到睡不着,日日夜夜噩夢纏身,分不清前世今生,看着窗外遙不可及的月亮問。
祁樓沉默了很久。
“任務失敗沒有懲罰。”
“是你自己不放過你自己。”
何必呢?
因爲一場前世背叛,毀了兩個人。
你問何必,卻不知背叛兩字,如鲠在喉,錐心刺骨。
…
建安城郊外。
蘇子恒一路便衣打扮,出行低調,路上左看右看,确認沒有人跟上,才到了一處荒涼的小宅子中,推門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