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六章約定

——

靳戈坐在城牆最高的炮台上,左手提着一瓶酒,右手拿着一把灑金扇子把玩,眼睛看着遠處茫茫的夜色裏,點點燈火,已是百裏外的赫野第二大城,那裏是赫野最大的經濟中心,軍事防備僅次于皇城。

頭上帶點傷的夜裏生跟胳膊吊着的熊濤爬了上來,他們很想問問靳戈,将軍你怎麽就知道三天前那五六條岔路口處,先往左兩條再往右兩條再直行一條左拐一條就能直達赫野第二大城了?明明咱們所有軍事地圖上都沒有那些路的,将軍又怎麽知道那個啓宋就真的會順着那路将危險帶到赫野這麽重要的城池?

不,錯了,咱們大賀可不是危險,嗯,是正義的使者。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啥時候将軍這麽料事如神了。

可是爬上來,差點晃了他們眼的不是遠處的燈火,不是将軍那半個身子在城牆外的危險姿勢,而是那把灑金扇子,在将軍手裏頭就跟有了生命一般,上下左右淩空翻轉千百度,繞着那不是太精心保養也還是骨節分明的手指舞得如癡如醉,每一次從指間轉過都帶着一閃一閃的金光,猶如一雙悠閑帶笑的眼在閃,眼花缭亂中帶着雅痞。

是的,雅痞,這個從來沒跟靳戈搭邊過的詞,如今一看毫無違和。

熊濤捂着心肝,扯着夜裏生壓低聲說:“這特麽還是扇子麽?比那沒骨頭的蛇還軟似的。”

夜裏生解救自己的領口,有點暴躁:“說事就說事,别動手動腳。你是不知道你那力氣已經練出來了嗎?”

熊濤一愣,然後喜了,說:“真的嗎?我最近也覺得我力氣大了,哎,下回咱們再跟着大人去戶部要銀子,我肯定能一個揍他們十個。”

看着才幾個月竟然壯了一倍的同僚,忘記自己曾經是個俊俏的崇文的文侍郎,已經被帶歪到尚武的,一言不合就想動手解決問題的糙漢子,夜裏生都不忍心告訴他另一個可能,那就是陛下說不定會把他繼續留在軍營了。

“你難道不覺得重點應該是那把扇子哪來的,以及爲什麽将軍耍的這麽順手?”夜裏生想來想去,就是上次西羅來的六驸馬,傳說中相當喜歡從事纨绔事業的蘇傾钰,刷扇子好像也沒這麽快的影子都看不清,這一手沒練個幾年出不來啊。

難道說是将軍參軍前謀生的手段之一?畢竟之前聽說将軍就是江湖雜耍的出身,隻不過參軍後就沒有見過将軍耍過。

靳戈回過神時,手裏的扇子也停了,夜裏生才看清那把灑金扇子是一把舊物,邊緣已經磨損有些潤潤的發亮,執手處更是磨損厲害些,甚至大小并不适合成年男人,詭異的,靳戈耍着的時候一點違和都沒有,好像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

靳戈心頭一震,頭也不回地先把扇子給橫着别進了要帶裏,保證啥啥都看不到了,才回頭,打哈哈說:“這麽晚了兩位還沒睡啊,哈哈,今天天不錯,我看看星星,啊,好困好困,該睡了。”靳戈欲蓋彌彰地跳下來打個哈欠,要多假有多假,“兩位也早點睡,明兒還得早起呢,哈哈。”

“将軍,”熊濤趕緊喊,話還沒問呢,跑什麽啊。

結果靳戈一臉警惕地回頭,捂着腰間:“我知道現在軍饷有點緊張,但是這兩天朝廷肯定會送錢來的,我這個不值錢,就算當也當不了幾個錢。”

夜裏生和熊濤:“……”将軍你腦補好多啊。

看着防賊似的靳戈縮頭縮腦跑了,夜裏生和熊濤都沒力氣喊住他,恢複了鹹蛋尚書性子的靳戈,讓他們好多時候都沒了說話的欲望。

熊濤轉頭看看遠處的燈火,納悶:“有什麽好看的啊,還第二大城,燈火都沒有成片的,更别說五顔六色了,說着赫野跟我們大賀一樣是大國呢,你看看一路下來,有幾處是比得上我們大賀的?都快到他們皇城了,這吃不飽飯的穿不了衣服的都比我們大賀邊城的都多。一看就是執政者沒用,看看我們陛下多麽英明神武。”

夜裏生簡直不想戳破熊濤那越說越來勁越說越嘚瑟的自我感覺良好,嗯,雖然他說的真的很對,我也很自豪怎麽辦?

夜裏生也不禁走到了城牆邊上,看着遠處稀稀落落的燈火,眼裏有着他自己不知道的豪情壯志:“當年咱們大賀的雄主閑谟帝就說過,終有一天,我們會爲自己是大賀的子民而感到驕傲。想想進入軍營之前其實有些自負,并不完全承認這句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人才,一直想要有一天讓大賀爲我驕傲,進了軍營,上了戰場,踏入了别國疆土,看過這麽多的民生百态,才曉得當初自己多可笑,沒有大賀,或許我也是食不果腹的下裏巴人,一輩子摸不到書本,終日惶惶躲避戰亂,又哪裏還有那麽多的抱負,那麽多的意氣,是大賀給了我們安居樂業,才讓諸多我這樣的人慢慢學習,慢慢成爲真的有用的人,熊濤,咱們大賀肯定會赢的,它永遠都是值得我們驕傲的大賀。”

熊濤想起來夜裏生也是考了好幾年才及第,也不是很好的名次,後來非硬氣不靠家裏,在翰林院混了好些年才被調到兵部,跟靳戈鬥智鬥勇沒少他的份,想來也确實意氣許多年了。

熊濤笑着拍拍夜裏生的肩膀:“你放心,不止咱們,以前的,以後的,都還會有好多人心裏爲着大賀驕傲,會給大賀開疆辟土,守護咱們大賀,咱們努把力,把赫野幹掉,大賀,還是會爲我們驕傲的。”

夜裏生肩膀疼,咬着牙說:“還用你說,回頭你少跟我搶人頭我就謝謝你了。”

熊濤龇牙咧嘴地笑:“那不行,也不知道咱們這仗怎麽打的,越打死的人越少,到後頭基本都是咱們将軍跟那啓宋打,咱們在旁邊看,人頭越來越少,可不能讓你。”

夜裏生臉色開始變得陰險,說:“大概啓宋那邊能推出來擋刀的奸細基本都借咱們的刀給殺了,剩下的他舍不得了,咱們将軍也舍不得我們,他們兩還有得打,哼哼。”

“你怎麽知道?”熊濤覺得自己好像跟夜裏生不是一個軍營的了,“是不是上次陛下來的密信,就給你一個人的那個?”

夜裏生笑而不語。

熊濤氣的跳腳:“陛下,陛下偏心!”

承業帝:呵呵,有本事你也跟夜裏生一樣給孤來信,告訴孤發現啓宋某天突然放了幾十個跟靳戈三四分像的男寵這樣的八卦啊,你有嗎?别說,你還真和跟人不在同一個軍營似的。

下了樓,夜裏生準備回去睡覺,路過靳戈營帳時,停下了腳步,周邊又是沒人,這個情況發生過三回,一回是将軍傷剛好偷跑出去,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第二回是啓宋被砍了挺重的一刀,第二天他們一直僵屍臉快一個月的将軍又恢複了逗比狀态,第三回是前兩天,第二天将軍臉色又很差地帶着人就要跟啓宋感,啓宋卻沒心思打,還跟提前知道消息似的直接跑路,一直跑到了現在這個地兒。

心裏頭有忐忑有鬼還很有八卦的夜裏生,沒敢靠近,隐隐聽到裏面有人争執,有他們将軍斷斷續續壓低的聲音:“賭,真的,絕境,那城門,會不會給你開,好,毀約,狗,豬,滾犢子!”接着就是沉悶的拳腳聲。

夜裏生聽着都覺得牙疼,想想陛下密信裏那句“嫁個靳戈拐個啓宋是個很值的買賣”,夜裏生整個人都不好了,心肝脾胃都開始疼。

剛剛城樓上的自豪感一下子被陛下打散了腫麽破。

唉,還是回去洗洗睡吧,陛下都不擔心,他一個小喽啰還是别操心了。

其實承業帝這麽想的,要真嫁了靳戈,兩個結果,一個是拐了啓宋回來,皆大歡喜,另一個靳戈跟人跑了,但不怕反咬一口大賀,因爲靳戈這麽多年調兵遣将,卻不愛碰兵符,總是他出指令讓别人拿兵符辦事,便是如今,将士都聽令,但真正捏着兵符的也是夜裏生,那麽,好歹也把個大齡男青年的人生大事解決了,怎麽着都是個好結果,沒啥毛病。

營帳裏被人一手掐着脖子按在案桌上的啓宋,手還不老實地掐着人腰,憋着氣說:“哥錦兒,可沒你這麽做生意的,改明兒咱們做戲,那城開了接納我,我肯定要繼續給赫野賣命的,你拍拍屁股走人就是,那城不開,我要被你打半死做俘虜帶回大賀,回頭你們大賀皇帝怎麽着我宋字軍不說,我皇城裏頭那些不争氣的啓家人鐵定完蛋,怎麽看都是你得好處,你自己說說我圖什麽?”

靳戈另一隻手裏灑金扇子直接抽開腰間的手:“哼,你且看你真被我打的落荒而逃,帶着危險要進城時,那城門會不會開,隻怕你自己都不信它會開吧,那城的知府是你們太子的人,你們太子不說暗殺你多少回,就我這都收到不少他送來的小道消息,哦,你們軍營的日常作息表我都有,還有什麽路線布防的,都在這盒子裏呢,滿滿一盒子,驚不驚喜?”靳戈拿扇子敲敲桌上啓宋腦袋邊的一個黑木盒子。

啓宋瞄了一眼,嚯,這麽個裝上五六十冊書都有富餘的箱子,太子真是太看得起他啓宋了。

“至于你們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死了也是爲世間除害,一窩的男盜女娼,烏煙瘴氣。”

啓宋翻翻白眼:“别說一窩,那窩你都待過幾年,我也是那窩出的,而且這些年,我也給收拾不輕了,我覺得還過得去了。”

靳戈娃娃臉冷笑也可愛:“過得去?你的過得去就是每月給你那有心無力的色鬼老子找個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讓你那些庶兄弟仗勢欺人,哦,還跟人勾結要弄死你,啧啧,真是有趣,你自個沒事也養幾個男寵,前不久那批大點的就不算了,之前的還專挑十來歲的,看上就搶過來,啓宋,你真特麽變态!”

啓宋可想摸摸那可愛的娃娃臉,但是脖子被人掐着,不好動:“我那老子這幾年眼睛不行了,我給他找幾個人輪流專門陪他玩,都是歪瓜裂棗,他也不大記得誰是誰,玩兩天就忘了,他院子裏那幾個人都好幾年了,沒再添新的,上回我瞧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哥錦兒别這樣,好歹他當年也算救過你是吧,我也是看在這份上才供着他的,至于别的那些雜種,翻不起來浪的,老頭子一死我就捏死他們,至于我那些男寵,上回你不都看見全放了麽,說起來我錦衣玉食還養了他們好些年呢,誰讓他們跟你像,我之前又不知道長大後的你什麽樣,隻記得你小的時候啊,他們像我就給養着了。”說着啓宋還挺不平的,“說起來還挺來氣的,那這個小孩子,長起來後,十個人十個樣,一點點你的樣子都沒我,一點都沒有娃娃臉了,害我後來第一次在蘆葦蕩見你都沒能認出你來。”

靳戈:“……你特麽給老子閉嘴吧!你他娘的才娃娃臉,别演得跟個情聖似的,下次再不打招呼跑過來,我弄死你!”

啓宋忽而直起腰,輕而易舉把靳戈手拿開,一把摟住靳戈,臉上也帶了兇狠:“管你信不信,老子也不是做賠本買賣的,改明兒那城要開了,你就跟老子回赫都,不然跟着你來的那十幾萬人就全坑在這了,要不開,老子跟你去大賀可以,宋字軍不可能交出去,你也得正兒八經跟老子拜堂成親,否則,老子照樣坑了你這十幾萬人,回頭投大轅去,你也曉得大轅這兩代都沒什麽名将,所以有心跟大賀幹卻遲遲不動手吧?嗯?”

靳戈娃娃臉都氣白了,這麽兇狠的啓宋他并不害怕,隻是突然才發現,自己已經帶着區區十幾萬人深入了赫野複地,不說啓宋手裏那幾十萬人馬,就是赫野回過神來,放棄了啓宋再派人過來,如果啓宋不幫忙,他們也不能輕易脫身,更何況要是啓宋鐵了心跟大賀幹到底,也真的很麻煩。這麽危險的情況自己竟然沒想到,太可氣了,都是這個啓宋給氣的,氣的忘記危險,竟然一路跟着他過來了。

“你,啓宋,你特麽是不是全是故意的,引着我從你宋字軍的領域路線到這赫野腹地,進退不得,必須,必須,”靳戈突然懊惱得一個勁拿扇子敲自己腦袋,感覺要被自己笨死了。

啓宋趕緊攔着,那腦袋瓜子上已經有大片紅痕了:“你要出氣打我就行,打自己幹嘛?”

“格老子的,老子打老子自己怎麽了,礙着你了嗎?就打就打!”

靳戈力氣也不小,啓宋攔得也挺費力,急了,吼:“你打你自己我不管,但你不準打我的哥錦兒,不準打我媳婦!”

靳戈:“……我去你大爺的媳婦!”

啓宋用力摟死了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兇的樣子:“别扯沒用的,就說你認不認跟我,認了咱們就這麽商量的來,不認的話,我明兒就把你這挑了,然後奔大轅去。”

“連赫野都不回了?”

“不回,回了也不會多給我兵馬,大轅肯定肯給,回頭跟大賀幹,不給大賀撕塊肉下來我啓宋名字倒寫。”

靳戈默了會兒,胳膊都被箍着麻了,哼哼唧唧說:“以後不準說我娃娃臉。”

“嗯,不說。”

“也不準說媳婦。”

“嗯,你是我契兄弟。”

“回了大賀,不準你到處嚷嚷我們的關系。”靳戈看啓宋臉色開始變了,趕緊說,“我們悄悄拜堂,不告訴别人,如果在京裏,給你住在我的尚書府,如果在軍營,我住你宋字軍裏頭。”

啓宋哼哼了半天,看靳戈不打算改主意了,也知道大賀那邊不興男風,也不想以後靳戈被人指指點點,才不甘不願地點頭,又不要臉地說:“咱們備戰做戲前的這幾天我都要住你這裏,不接受反駁。”

靳戈:“……我去你大爺的。”靳戈忍了又忍,爲了大賀,爲了賢明的陛下跟太子,放下了拳頭,默許了。

可他不知道他賢明的陛下,老早在他沖昏頭跑進腹地都沒把他拉回去時,就已經暗搓搓把他當餌扔給啓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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