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原是前朝雍王府改建,大梁皇特意命工部監管改建的,幾百名工匠忙活了近月餘才完工。
地上陰雨綿綿,沉灰濃雲覆蓋了大半天空,紅漆角門邊小簇的野花承載幾點雨露,顫顫巍巍地探出頭來,似在偷偷觑着府門外,依依惜别的一對壁人。
蕭子勿一身戎裝,從裏頭邁步而出。
天雲緊随其後,腕間挎着一件蓑衣,溫婉的眉眼像極了目送丈夫背井離鄉,孤身苦守在家的小妻子。
絲絲雨珠自黑玄屋檐滴落,形成道道簾幕,砸在地面又濺起無數飛埃。
昨夜遭襲,幸得小女人前幾日送來的一堆藥膏,段溪木的傷口才堪堪止住血,今早天雲過府替他診脈,萬幸的是那鋼針上沒毒,隻需将殘留在大腿根部的鋼針從肉裏取出即可。
天雲替他披上蓑衣,歸攏了衣襟,将革帶打了個死結,确系不會半路被風吹跑才安心。
語氣裏帶着幾不可見的怅然,“殿下保重。”演戲就要演的真實些,她佯裝傷感地垂眸,不讓他看見眼裏滿滿的狡黠。
蕭子勿靜靜睨她——
狹長的眸子裏是無法掩飾的火熱,他矍然攥住小女人的手,心裏頭無時無刻想把她娶進門的念頭更爲堅定。
“等我凱旋,迎你進門。”
留下這句話,他翻身上馬,扯着缰繩回身,最後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眼中的情緒如熾火燙烤着天雲的心尖。
再看怕是要舍不得走了。
蕭子勿狠狠心收回目光,雙腿一夾馬腹在絮絮雨簾中揚長而去。
她微微福身,黑白分明的水杏眸子盛滿淚光,目送他的身影逐漸變成一抹黑點。
漸行漸遠……
須臾後。
墜在天雲身後的靈棋,傻眼地看着自家姑娘敷衍地擦掉眼淚,凄楚難舍的神色瞬間煙消雲散,雙手提起裙擺對自己急切地催促道:“快快快,我們也回府收拾行李!”
“……”
您要千裏追夫,也不用人家前腳剛走,您後腳就追吧??
靈棋心下吐槽,動作卻一點也不敢怠慢,撐開傘跟在姑娘身後替她遮着。繡着司業府燙金玉徽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待主仆二人上了馬車,便馬不停蹄地朝着司業府駛去。
蕭子勿尚且不知道,這個被自己寵得膽大包天的小女人,已經計劃着随自己前往邊關。
他縱馬到軍營中點完兵,大軍浩浩蕩蕩前行,出城時百姓夾道相送,又因細雨烏壓壓擠在遮棚下,聲勢卻一點也不減,都在齊聲高喊。
“三皇子神兵天降,定能護我大梁!”百姓情緒高漲。
面對這一雙雙飽含希翼的眼睛,蕭子勿朝他們微微颔首,面上隐隐顯出幾分動容。
國難當頭,心中的兒女情長也該适時放下,他摸了摸胸口處存放的荷包,低喝了一聲“駕!”加快了腳程。
大梁軍隊訓練有素,即使是陰雨綿綿的天氣大軍行進速度也不慢,隻是天色将晚,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前後又找不到可落腳的驿館,蕭子勿大手一揮,傳下去就地紮營的命令。
這是一處平原,地勢平坦利于将士休整,又無樹叢遮擋無需擔心夜間猛獸侵襲。偵查兵三兩成群,呈圓弧散開前往附近探查有無水源與馬匹所需的草料。
※※※※
司業府。
天雲乖巧地與上官夫婦用過晚膳,便故作頭暈回了卧房休息。
悄無人聲的街道上,一位着黛青馬褂的更夫,左手提燈籠,右持銅鑼的老者沿街鳴鑼打更,更聲一慢三快。
“咚——咚!咚!咚!”
口中念念有詞,老者拉長聲調:“四更已過——寒潮帶雨,門窗緊閉!”
淩晨一點了,天雲聽着更聲,小雞啄米的腦瓜逐漸清醒,她抱緊了懷裏的小包裹,推醒在她腳邊打瞌睡的靈棋與時雀,悄聲道:“時辰到了,我們快走。”
總算等到夜深人靜,萬籁俱寂之時。
此時雨勢漸漸停歇,隻餘攢尖屋檐還在緩緩滴落一兩顆雨珠。
天雲興奮得小臉暈紅,忙将兩人搖晃醒,三人蹑手蹑腳地翻牆出府。
時雀輕功了得,來回兩趟将天雲靈棋二人運出了府。
隻是她心下一直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天雲姑娘嬌生慣養,一身白嫩的好皮肉,此去邊關,遙遙千裏,途中怕是要吃不少苦頭……
殿下若是知曉自己非但沒有勸阻姑娘,反而助纣爲虐,一定會大發雷霆!
屆時遭殃的定不會是被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天雲姑娘,而是她這個無辜可憐的小啰啰……
要是途中天雲姑娘再出個什麽意外,迎接她的可能就不是扒皮這麽簡單的懲罰了!
殿下出征打仗,天雲姑娘不畏艱險也要趕往邊關,這樣堅貞不渝的情誼令時雀無比佩服。
同時,如此尋常女子絕不可能做的事情,放在天雲姑娘身上,時雀竟然會覺得合情合理?
故而她雖哭喪個臉,但還是任命地随護左右。
隻要自己護送天雲姑娘安然抵達邊關,應當也算是将功補過了吧……時雀内心惶惶不可終日地想。
天雲一點兒也體察不到她此刻複雜的内心,府門外不遠處拴着兩匹早已備下的駿馬。
她利落地一攏披風,狐白圍脖襯得姣好的小臉兒隻有巴掌大,天雲有些夷愉道:“我不會騎馬,時雀與我同乘一騎,靈棋你獨自騎一匹吧。”
怎料靈棋面露難色,她喏喏道:“可是姑娘……奴婢也不會騎馬。”
這下天雲也犯了難,臉上欣悅的笑意僵住。
什麽叫出師未捷身先死?
三人有兩人不會騎馬……
落跑計劃卡在了第一步!
天雲咬着唇瓣,斟酌好久才道:“要不……你别去了?”
聽言,激得靈棋直跳腳,“那不行!奴婢要是不去誰來伺候姑娘起居啊?更何況……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奴婢放任姑娘自己前往邊關那般危險的地方,還不得把奴婢打死呀!”
天雲聽出來了,重點在最後一句……
“嗯……”
她思忖了片刻,放輕的聲音帶着些許愧疚,“你不用同我去邊關,也不必回司業府,便躲去段府照顧段先生吧,段先生受了傷多有不便,你好好照顧他等我回來。”
這雖然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可靈棋還是放心不下姑娘,她還想再掙紮。
“可是姑娘……”
“好了就這麽定了,快去吧!切記不能讓老爺夫人發現你。”
天雲柔柔打斷她的話,塞給她滿滿一荷包的銀兩,“我不在,你也不許虧待自己,想吃什麽想玩什麽,趁着這段時日盡管吃盡管玩,就當是放你休沐了,可好?”
靈棋心下感動無匹,接過沉甸甸的荷包,她帶着哭腔點點頭,乖乖地答應了聲“好”
“我等姑娘回來!”
時雀在一旁眼眸微動,眼底羨慕的光亮一閃而過,不過很快便消失無蹤,麻利地将天雲姑娘抱上馬,自己也跨馬而上。
她一扯缰繩,馬兒揚蹄嘶鳴,絕塵而去。
城門緊閉,天雲兩人隻能漏夜住店,等天一亮開了城門再出發。
兩人選了家燈火通明的客棧,偏門出來個睡眼惺忪的夥計,牽過她們的馬别在馬棚。
天雲頭頂的紗帽蓋得嚴嚴實實,時雀着男裝,腰間别了兩把寶劍,一長一短,臉上戴着銀制面具,這面具與魯珀特之淚一樣也是托蔣将軍打造的。
說起來蔣将軍還是時雀引見的。
店家古怪地瞅了一眼她們,似是覺得她們這裝扮有點稀奇,小心翼翼道:“兩位打尖還是住店啊?”
這天都快亮了,要是住店真不劃算,店家也不知她們欲欲何爲。
時雀壓低聲音,原本偏細的嗓音變得低沉沙啞,難辨性别,“住店。一間上好的廂房,再備點細面制的面餅幹糧送上來。”
“得嘞,客官您稍等。”店家取了鑰匙恭聲遞上,“行二樓,最左那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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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裏。
天雲脫下紗帽,長長舒了口氣,被束縛在長長的帷紗裏面,委實難受。
時雀倒了杯茶水端給她,見狀輕歎道:“姑娘不如與我一道做男裝打扮,也省得受這份苦。”
天雲容顔恹恹,低頭看了看後,無奈地朝時雀搖搖頭。
時雀臉皮蓦地一紅,耳根似火燒一般滾燙。
她順着天雲姑娘的眼神望去,便看見那兩團倒扣碗般,把衣物撐得鼓鼓囊囊的豐潤,再低頭看看自己一馬平川的胸前。
她備受打擊地抹了把臉。
罷了!
也找不出胸肌這麽發達,腰卻細得雙掌可掐的男人。
主仆二人休息了一個時辰,便天光大亮,天雲仔細穿戴好紗帽,長長帷紗垂至腰間,時雀環繞着她走了一圈,點點頭道:“都妥了,走吧。”
順勢拿起桌上的幹糧包裹。
到城門口時,兩人拿起早已備好通關文牒,順利出了城。
想必此刻上官夫婦已經看到她所留的書信了,也不知道會是個什麽反應?
女子鴉羽般的烏發在寒風中飛馳,沒心沒肺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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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業府這邊,婢女焦急忙慌地攥着封辭别信,顫聲禀報,“姑娘半夜出逃,被褥都涼透了。”
上官鳴夫婦最初怒不可遏的心态,在狠狠罵過幺女一通之後,便有些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心下隻剩擔憂。
他們的寶貝幺女從未獨自出過遠門,也不知會不會遇到危險……
上官鳴憂心忡忡,狠砸了下赤紅酸枝木桌,怒氣又竄将上來。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說走就走也不知與父母商量一下!
也不知銀錢帶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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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兩人縱馬疾馳,很快便抓住了大軍的尾巴。
隻是兩人不敢顯露身形,害怕被殿下發現,直接派人提溜她們回去,故此隻敢遠遠的墜在後面。
與她們同行的還有一隊商隊,同樣跟在大軍後面,簡直如同蹭了二十萬免費的保镖,安全指數顯著上升!
商隊裏領頭的是個面龐清秀的小公子,看着不過十有七八,卻成日裏摟着個媚媚俏俏的女人,看上去頗爲風流。
天雲隻看了一眼便無甚興趣地收回目光,原本想與之結伴同行的念頭也憋了回去。
誰知山不來就我,我便就山。
就這麽過了兩天,第三天夜裏。
四野荒無人煙,天雲她們也隻能随在商隊附近暫且歇一晚。
才剛下過雨,地面泥土松軟潮濕,沾染上衣裙便不易清洗,天雲柳葉眉心颦起,怎麽也坐不下去。
這兩日都在馬上、野地裏度過,她已有兩日未曾沐浴,心裏已然快到臨界點,委實不能再忍受弄髒衣裙。
清秀小公子觀察天雲許久了,她雖帷紗遮面卻擋不住這身曼妙的身段,眼下見她扭捏嬌氣的模樣,知她是個講究的,便有心請她入帳中坐下。
“姑娘……”
他風度翩翩地開口,隻是剛輕喚了一聲,便見這嬌氣的姑娘撇開眼,倏然對自己道:“公子,可否勻我兩顆蘋婆果?我可以拿銀子買。”
小公子訝異地挑起眉,似是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這個,不過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自然可以。”
這兩日啃的都是難以下咽的幹糧,天雲實在想吃點潤口的。
她盈盈一笑,朝那小公子緻謝,“多謝公子,我家相公最愛吃那蘋婆果了。”
小公子看不見她帷紗下的笑容,卻也能聽出她聲音裏的歡欣雀躍,以及對她相公那滿滿的愛意。
小公子一怔,他原以爲她相公整天面罩覆臉,是因爲長得奇醜無比,令她不喜,沒想到她還挺爲她的相公着想!
如此一來他也不好再撬人家牆角,隻能悻怏怏離去。
時雀就在不遠處牽着馬兒吃草,實則時刻都在關注她這邊的動靜,眼下見她被那輕浮的公子糾纏,急忙竄回到她的身邊,問道:“他想輕薄你?!”
天雲臉一黑,含着嗔怪道:“别瞎說,沒有的事。”又問她:“我們今晚睡哪兒啊?不會又像前兩日一般睡在樹上吧?”
天雲驚疑不定地眨眨眼,前兩日都是時雀抱着她睡在樹幹上,令她總害怕半夜會劈下來個雷,砸在兩人身上!
都怪出來的倉促,啥也沒準備好。
樹幹又硬又冷,委屈姑娘睡了兩日,時雀很是心疼。可眼下也沒更好的法子,隻能小聲安撫她:“再撐一晚,明天便到淮陽縣地界,到時候姑娘就能安安心心睡個好覺了。”
時雀說完,定定看着她的反應,如果姑娘發脾氣,自己便受着,如果姑娘還是不願,自己隻能将另外一身換洗的衣物鋪在地上讓姑娘睡了。
隻是如此有個弊端,自己整宿都要守在姑娘身邊,無法合眼了。
好在,她看見姑娘無所謂地擺擺手,聲音綿軟,透着随性,“那便睡樹幹吧。”
時雀懸起的心瞬間落回原地,無聲笑了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