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帶着戎平軍來北赢,毫無疑問,是來者不善。妖族善術法,自然是不怕人族,隻是秦臻肯定是爲了蕭景姒來的,那麽他的目的就必定是兩個:一,要回蕭景姒,二,找尊上算賬。
不管哪一個目的,尊上都肯定要受罪,衛家的人,尊上不會動分毫。
秦臻沒有帶着戎平軍越過聽茸境的雪山入妖都,而是等在了聽茸境的千丈雪山之外。
大雪紛飛裏,有千軍萬馬,十萬戎平軍,都來了,秦臻騎着馬,在最前面。
楚彧去赴了約,隻帶了大陽宮的寥寥幾個守妖。
楚彧揮退了身後随行的護衛,一人走上前,千言萬語,卻無話可說,隻道了一句:“你來了。”
秦臻下了馬,手裏握着一把銀鑄的長劍,走近,一身戎裝,冰雪白了頭,眼眸都是寒的:“我說過,她若不好,就算死,我也會帶着衛家戎平軍來殺你。”他擡起手裏的劍,指着楚彧,“我秦臻來了,來給我衛家的女子報仇。”
楚彧不但不退,迎着那把劍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待那劍離自己不過咫尺時,他撩開袍子,直直跪在了雪地裏,擡頭,眸光堅定:“我還不能死。”
秦臻擡起手,對着他的心口,狠狠刺下去。
“尊上!”
手驟然停下,秦臻握着劍,手有些顫抖,終歸是沒刺下去。
不是他心慈手軟,隻是因爲,這個人,是他家景姒的丈夫,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他便是一千個一萬個想殺了他,也下不去手。
秦臻垂下了手,問:“她的屍體在哪?我要帶回去。”
楚彧猛地擡頭:“不可以,誰都不可以帶走她。”
秦臻亦跪在雪地裏,抓着楚彧的衣領,他情緒失控地大吼:“楚彧!你還有什麽資格守着她,是你帶她來了北赢,是你讓她死在了北赢!”眼裏滾滾怒火,恨不得殺了眼前之人,他咆哮,撕扯,一拳一拳打在他臉上,“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
楚彧被打地跌倒在了雪地裏,不辯解,也不還手,就任秦臻打。
沒有誰上前,兩方人馬,都不敢動作。
楚彧爬起來,又跪到秦臻面前,臉上沒有絲毫松動,一點神色都沒有,機械地說:“你做什麽都可以,我不能死,她也不能帶走。”
秦臻撿起地上的銀劍,聲音冷若這聽茸境的雪:“如果我非要帶走她呢?”
楚彧道:“除非我死。”
“铿——”
劍出刀鞘,秦臻拔了劍,擡起手,狠狠一劍刺入楚彧心口,頓時血染白雪,開出紅色的血花。
“尊上!”
“尊上!”
楚彧身後的一百隻大妖,全部都急紅了眼,撚了妖法就要上來。
楚彧大喝一聲:“全部都滾開!”
所有大妖們都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隻是看着那銀劍,都心驚膽戰,銀劍刺的傷口,是不可能自愈的,這一劍,會傷尊上肺腑的。
秦臻刺的不淺,劍刃上的血一滴一滴滑下,落進蓬松的雪裏,暈染開一朵一朵紅色的花,他說:“這一劍,是你欠我衛家的。”
楚彧一聲不吭,雙手垂在兩側,筆直地跪着,不閃不退。
這一劍,他該受。
秦臻再擡手,又狠狠刺入他骨血,劍離心口,不過一寸,他用力拔出,血濺了三尺。
他說:“這一劍,是你欠那兩個孩子的。”
楚彧隻是晃了一晃身體,仍直直跪着,垂着眼睫,死死抿着唇,心口的血洶湧地噴出來,将白色的衣袍染得血紅。
這一劍,他該受。
秦臻緩緩拔出劍,又擡起,微微斂了眸,緊了緊手上的劍,狠狠刺入楚彧心口。
這一劍,最深。
他說:“最後一劍,是你欠景姒的。”
這一劍,他也該受,甚至,遠不止如此。
楚彧擡起手,抓着還未拔出來劍,雙手握緊,他用力往裏再刺了三分,頓時,血流如注。
“尊上!”
“尊上!”
身後那些個大妖,一隻隻全部紅了眼,這麽深一劍,這可是銀劍啊,就算尊上死不了,那也得去了半條命。
秦臻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拔出劍,将沾滿了血的劍扔在雪地了,轉頭,對十萬戎平軍将士道:“撤兵,回大楚!”
景姒,你愛的人,他也生不如死,你在天之靈,知道嗎?
景姒,将你留在了北赢,你會怪我嗎?
秦臻背着聽茸境的方向,越走越遠,眼眶裏的眼裏,大顆大顆砸下來,面對着十萬戎平軍,他堂堂七尺男兒,淚流滿面。
身後,楚彧倒下了,渾身是血的倒在了雪地裏。
“尊上!”
“尊上!”
他躺在雪水混着血水的地上,看着聽茸境藍色的天,雪花落進他眼眸裏,融成冰水,再從眼角裏落出來。
他喃喃自語:“我不會死,我還要救阿娆……”
大軍撤離了聽茸境,雪鳥扇着翅膀飛去了殘花遍地的梅園。
聽茸境的梅林毀了,雪鳥來報信這會兒,鳴谷在種花,妖尊大人要重種十裏梅園。
鳳青妖尊啊?
鳳青妖尊擺了張小桌,一邊喝酒一邊看鳴谷種花。
十裏梅園,要種到猴年馬月啊,鳴谷命苦,和雪鳥們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會兒,對鳳青說:“妖尊,人族大軍已經撤出了聽茸境。”
聽茸境雪鳥無數,外面的一舉一動自然瞞不過它們的眼睛。
鳳青興趣不大,嗯了一聲。
鳴谷閑得無聊就多嘴了兩句:“這人妖大戰是沒打起來,隻是楚彧妖王受了那人族将軍三劍。”
鳳青品了一口酒,笑着道:“活該。”
妖尊居然也有幸災樂禍的時候啊。鳴谷種樹種累了,想偷個小懶,就開始話閑話了:“妖尊,那蕭後的事,您真不打算告訴楚彧妖王?”
鳳青搖了搖杯中的酒,撮了些冰雪放進杯子裏,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家夫妻兩的事,同我有何幹系?”
怎麽沒幹系,蕭後可是在聽茸境沒了的,這聽茸境可是被妖王毀了的,鳴谷确定,妖尊大人知情不說就是在報仇,報聽茸境被毀之仇!
鳴谷又問:“那大陽宮的小公主呢?”
鳳青仍舊漠不關心:“别人家的孩子,同我又有何幹系?”
鳴谷放下手裏的鐵鍬:“自然是有幹系,畫本裏說人族女子最興那什麽救命之恩以身爲報了,女娃娃受了您的鳳凰真氣,那可是救命的好東西,便是以身相許也不爲過的。”
若是真以身相許,一個剛出生的奶娃娃,一隻過了快千歲的老鳳凰,那畫面……不敢想不敢想啊。
鳳青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說。”催促他,“快種花。”
好吧,偷懶失敗。
鳴谷抱怨:“妖尊,這得種到何年何月?”十裏梅園啊,他是鳥就一雙爪子!
似乎是酒不合口味,鳳青喝了一杯便放下了,道:“先不急,你去将我先前埋的鹿角泡酒挖出來。”
“……”他已經一句話都不想和這個老人家說了!
當然,這時候的鳴谷自然是不知道他偷懶時的一句閑話竟一語中的了,這救命之恩以身爲報,那可是人族老祖宗傳下來的美德的。
而桃花公主楚擇華是個有美德的人。
楚彧此番受傷,養了一個月,一個月後,北赢又亂。野史有記,妖王成魔,攝取内丹嗜血修行,修爲大增,暴戾無常,嗜血成性。
妖都市井有傳:妖後死後,尊上大陽宮中藏了一個女子,無人得見她真顔,隻是尊上每日晚上,都會進去坐一個時辰。
兩個月後,五月初夏,風吹,染了幾分灼氣,有些些夏日的暖。某個蟬鳴蛙叫螢火飛的夜裏,章周半夜三更去敲秦臻的門。
“将軍!将軍!”
“将軍,您快起來,出事了出事了。”
“相爺要生了!相爺要生了!”
五月初四,亥時三刻,洪寶德生了,生了個男孩,取名秦寶。
衆嗑瓜子的群衆開盤下注,賭一舉得男的左相大人何時能正明嫁進安遠将軍府,有人下一天,有人下三天,有人下一個月。
不好意思,都要賠了,相爺始終沒有嫁給安遠将軍,誰都不知道爲什麽,隻是聽說安遠将軍願意娶左相大人不願意嫁。
另外,幾個月過去了,帝君與女帝始終沒有歸京,欽南王爲女帝帝君的一雙兒女行了冊封大殿,哥哥封爲常安太子,妹妹封爲常在公主,怡親王與安遠将軍攝政,輔佐太子,那時,太子還不過兩個月大。
因爲太子與公主的小名喚梨花桃花,民間便稱呼爲梨花太子和桃花公主,傳聞梨花太子出生,隻有五斤三兩,桃花公主卻有八斤六兩,一胎兩個,體重差别相當大,桃花公主是渾圓渾圓的,梨花太子是瘦不拉幾的,還傳聞正因爲這一胎得了兩個,溫伯侯下注赢了,用赢來的銀子給桃花公主打了一把黃金的長命鎖,金燦燦的一塊大金子,戴起來甚是拉風,甚是招賊。
市井傳聞各種,有說女帝帝君遇難合葬的,有說女帝帝君歸隐山林的,人心惶惶的,總之女帝帝君遲遲不歸,百姓便日日不得安甯,但朝中有楚家軍戎平軍坐鎮,也還一派安然。
還有一件爲人津津樂道的事情,就是梨花太子殿下大名,楚貓妖!這就不得不說一下桃花公主殿下的大名了,楚擇華,都是一個娘胎了出來的,差别不是一般的大,從體重,到名字。
梨花一個半月的時候,由半妖之身修成了人形,而且會坐會站了,楚牧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他孫子是神童。
屁,分明是妖!
桃花公主就不一樣了,身體很不好,時常生病,三四個月的時候兩隻手扶着都坐不住,但貴在胃口好,爺爺疼,成天好吃好喝地喂着,長得圓滾滾紅潤潤的,霎時可愛好看,孩子她姨左相大人說,桃花長得簡直和發胖時的蕭景姒一模一樣。
同年九月,溫伯侯府的小郡主出生了,取名溫冉冉,溫伯侯疼愛得不得了,大擺了三天的流水宴。
據說啊,左相家的小公子和溫伯侯家的小郡主是結了娃娃親的,還聽說,溫伯侯反悔了,說舍不得他家心肝寶貝被别人拱去。
這都是後話了。
先說一件事,桃花公主四個月的時候,突然大病了一場,雖然平時桃花公主也時常小病不斷,可那次不一樣,燒了兩天兩夜都沒有退燒,可急壞了欽南王和安遠将軍,宮裏太醫院的太醫輪番上陣,可就是不見效果。
楚牧在床邊急得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抓着桃花的小手:“怎麽還是不退熱!”
江太醫很膽戰心驚:“下官、下官也不知。”心裏頭狐疑,支支吾吾地說,“公主的病,好像不是普通的發熱受寒,脈相甚是奇怪。”
楚牧臉立馬就沉了:“你是說你治不了?”
江太醫汗流浃背,嗓音發抖:“下官、下官無能。”
楚牧大發雷霆:“一群沒用的東西!”怒目睃了一眼跪了一屋子的太醫們,威吓道,“要是我孫女有個三長兩短,本王摘了你們的項上人頭!”
太醫們噤若寒蟬。
不比楚牧急躁性子,一旁的秦臻要鎮定冷靜得多:“去把長白醫仙找來。”
“是。”
自從女帝與帝君去了北赢,宋長白就宣稱要告老還鄉順帶雲遊四海,說自個兒性子野,做不慣太醫院首的位子,可安遠将軍沒準,并且下令了,要雲遊四海可以,但隻能在京都城裏雲遊,不得出京去。
雲遊?
宋長白背地裏暴了一口:雲遊個屁!
他當真是後悔學了這麽一手醫術,當初是女帝那個大的,現在時桃花公主這個小的,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宋長白号完了脈,将滿肚子抱怨咽下去,說:“公主的病确實不是普通的發熱受寒,她的脈相與當初女帝陛下的脈相症狀極其相似,可能是從母體裏攜帶出來的病,我猜想是當初帝君爲了保住女帝陛下封了胎兒的心脈所緻。”
當然,也隻是猜想,畢竟,他隻是個人族大夫。
宋長白說句良心話:“王爺,盡快送公主殿下去北赢吧,人族的法子恐怕不行。”
他分明從桃花公主的脈搏裏探到了微弱的妖氣,這病,還是得妖才能治。
楚牧與秦臻夜裏商議着送桃花去北赢的事,還沒商議出個結果,華支就來禀報。
“王爺!出大事了!”
華支面色慌張,說:“公主她、她不見了!”
楚牧猛地起身:“什麽?!”
頭一暈,他險些栽倒。
桃花公主不見了,欽南王府雞飛狗跳了,整個京都城都雞犬不甯了,都亥時了,街上還吵吵嚷嚷的,一對母子正趕路。
這時,月亮之上,一團影子晃過。
婦人手裏三四歲的小團子迷離惺忪的睡眼登時一亮,定睛瞧着天上,很是興奮,很是雀躍,搖着娘親的肩,歡天喜地了。
“娘親,娘親你快看!”
“月亮上有一隻鳳凰!好大的鳳凰!”
“還是青色的鳳凰!”
婦人失笑,也擡頭看了看月亮上,哪有什麽鳳凰,圓圓一輪大月亮,笑着說:“傻寶,世間哪有青色的鳳凰,鳳凰啊,都是火紅色的。”
小團子也不瞌睡了,一臉認真的小模樣:“是真的,那隻鳳凰還背着一個小娃娃,小娃娃和鳳凰一起飛走了!”
他怕娘親不相信,闆着小臉說:“真的,青色的鳳凰和小娃娃一起飛到了月亮上去。”
婦人哭笑不得:“好好好,娘親信你了,我們回家吧。”
“娘親,青色的鳳凰和小娃娃飛去月亮上幹什麽?”
“小娃娃不聽話,鳳凰抓他去月亮上訓話呢?”
“那要是我不聽話,鳳凰也會來抓我嗎?”
“自然會,所以乖寶要好好聽娘親的話知道了嗎?”
“嗯嗯,娘親,鳳凰會不會吃小孩子啊?”
“……”
母子二人越走越遠,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身後房屋的屋檐上,男子抱着個女娃娃,不禁失笑:“活了近千年了,第一次當飛天大盜,都托了你這小東西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