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依依爲逞一時口舌之利,那大口大口灌下肚的冰可樂,終于轉化爲第二天清晨來臨的劇烈腹痛。
昨晚口出狂言被顧涼城撞見,搞得她一晚上都睡不好,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時候睡着了,肚子卻開始劇烈地痛起來。她這是造了什麽孽啊……
要說這生理痛,不痛則已,一痛必定要命。
現在的韓依依動一動都覺得困難,她吃力地捂着肚子下床,腳剛剛蹬進拖鞋裏,就一股暖流不止。
嘶——
真他娘的疼啊。
霍長東這個神經病啊,大冬天喝什麽冰可樂,身體是有多好?
明明心下明白不怪别人霍長東,可是硬還是在心底将他罵了個遍。此時此刻一定要找個冤大頭來承受她這滿腔的怨氣,搞得霍長東大清早起來噴嚏不止,誰這麽想他?
韓依依抽出一片衛生巾,開門朝廁所走去。
廁所有人,裏面傳出嘩啦啦淋浴的聲音,韓依依試探問:“阿筝,你起這麽早啊?”
回應她的還是隻有水聲。
那種刀絞般的疼痛讓韓依依表情都變得有些猙獰,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雙唇蒼白發幹。到最後根本站不住,到最後隻好捂着肚子蹲在門口。
客廳窗外的天還是青灰色,霧蒙蒙的,被攏在其中的是整個城市的鋼筋水泥。不得不說,冬季的連城真冷,冷得沒有丁點的人情味。
正當韓依依盯着窗戶外發呆,“咔哒”一聲廁所門開了。
裹着一身睡袍頭發微濕的顧涼城剛開門,便看見蹲在抱腳蹲在門口縮成一團的韓依依。他停住,頓了頓,眉頭皺了皺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也沒說。
韓依依沒想到在廁所裏是他,他起這麽早?
咕咚——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咽唾沫的聲音。
男人睡袍微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帶水珠的垂額黑發下是清俊的眉眼,眼裏有着星空萬裏。他也不動,就那麽靜靜看着蹲在他腳邊的她,然後聽見了非常清晰的咽唾沫聲。
爲什麽顧涼城就老是能讓她流哈喇子?再說了,一個大男人長這麽好看是要勾引誰啊?真的是禍水,全是禍水……
韓依依腹诽片刻,然後故作鎮定地起身,卻因爲疼痛還是得捂着肚子說:“顧涼城,你能讓開嗎?擋住路了。”
顧涼城不語,涼涼一眼後,越過她離開。
呵,這麽傲,她真的不稀罕這種男人。
……
韓依依換好衛生巾回到房間,又翻來滾去睡不着。她想着還要複習準備司法考試,又要惦記着晚上的兼職,她更是痛得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過多久,門口突然傳來顧涼城冷冷的聲音,“韓依依。”
一開始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再次在門外響起,“方不方便,我進來了。”
“啊?”韓依依頓頓,然後忙說,“進啊。”
顧涼城開門進去的時候,韓依依側身正對門躺着,睜着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直望着她,眼裏有些懼懼的,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麽。
“有事嗎?”
韓依依看着男人步步走進,發現他手中端着個碗,碗裏還騰騰朝上冒着熱氣。
顧涼城順着床沿坐下,掃她一眼,發現她額頭是密密麻麻的冷汗。雖說不能感同身受她此刻的疼痛,但是還是能夠想象一二的。
他說:“你坐起來。”
難得顧涼城此刻語氣清和,縱使算不上溫柔,卻已屬不易。
她有些吃力地坐起來,擡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問一句:“這什麽啊?”
“生姜紅糖水。”他答。
“你熬的?”
“難不成是你熬的?”
“……”
韓依依有些訝異,有些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你怎麽會熬這個,是不是以前也熬過。”
是不是也爲别人熬過?
顧涼城隻當她是痛糊塗了,說些胡話,沒接下文。他舀了勺,放在嘴邊吹涼後遞過去,“快喝。”
韓依依聽話張嘴,然後咬住整個勺子,吸溜着。
“好好喝。”他眉頭微蹙,怎麽肚子痛着還這麽不老實。
他身上傳來淡淡的龍涎香蓋過這紅糖水的香氣,不經讓韓依依蹭着靠近了些,眼巴巴望着他:“這樣子不好喝,這樣坐着肚子不舒服。”
顧涼城收回手,将勺子放回碗中,問:“那你想怎麽喝?”
話音降落,韓依依的眼底已經有了皎潔笑意;她抓住他空閑的那隻胳膊,然後整個人一鑽,将将好把自己放到他的懷裏面去。
投懷送抱;
可能這四個字的成語就是這麽個意思,也應是這麽個意思。
起先,男人随着她的動作眼底有着微微錯愕,旋即明白過來後有些哭笑不得。他稍一低頭,就看得見她此刻白皙年輕的臉龐以及那鮮紅欲滴的耳根。
“這樣喝舒服了?”
“還不錯。”
韓依依心髒撲通撲通,喝起紅糖水也格外的乖,生怕他像以前一樣,表情嚴肅對她說一句“韓依依你起開,别太過分”。
顧涼城今兒有些反常啊。
在他懷中的韓依依格外小心翼翼,很乖,隻不過喝得很慢;明明隻有一勺,卻硬是分成三口喝完。
“韓依依。”
“啊?”
男人捏勺的指頓了頓,在碗沿上輕輕磕了磕,然後淡淡問一句:“不是不稀罕我嗎?”
這一問,差點讓韓依依嗆到。
她還以爲他完全沒往心裏去呢。
頭頂落下他溫涼的嗓音,他重複問一句:“韓依依,我對于你來說,還稀罕嗎?”
能不稀罕嗎?
韓依依想到這裏,覺得自己老憋屈,眼淚直直往上面冒。好半天,才酸裏酸氣地說一句,“你不是喜歡那個宋思媛嗎,她比我稀罕你。”
宋思媛?
怎麽又扯到宋思媛身上。
很難得,顧涼城沒有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耐性解釋:“我最近籌備在國内開一家律師事務所,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置于宋思媛,她是我的合夥人,近期也爲了事情忙裏忙外。”說完,最後補一句,“我和她,隻有工作上的事情。”
他……是在和她解釋嗎?
以前的顧涼城可從不會這樣,從頭到尾一定是一副随你怎麽想,他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他這是被她昨晚的話給刺激到了?
“那你還和她抱一起。”韓依依咽下一口紅糖水,說到這個就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霍長東這厮還說我是被你包養的小三,說我爲了圈錢,還說——”
“行了。”他打斷她,唇角帶着些不經意的笑,“小三都很漂亮,身材也很火辣。一聽他就在亂說,你還信。”
“就是。”
韓依依不由地贊同,可片刻後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硬是想不出哪裏不對勁。
明明一碗幾分鍾就可以喝完的紅糖水,硬是被韓依依磨磨蹭蹭近半個小時。她就那麽窩在他懷裏,像一隻小兔子。
顧涼城将碗擱在手邊的矮櫃上,然後微微低頭在她耳邊輕輕道一句:“我配不配,你心裏有數。”
嘩啦——
像是高高城牆上被人扔下一顆炸彈,一瞬間,城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分崩離析。如同一個莊嚴的儀式,提醒着對顧涼城滿懷愛意的她,要快樂。
“好好休息。”沒等她反應,他松開她端着碗起身,“如果晚上肚子還是很痛的話,兼職就提前請假。不要舍不得,工錢我補給你。”
随着一聲關門的輕響,韓依依懸得不上不下的一顆心終于平穩了些。
此刻身邊還殘存着他的溫度,耳邊尚存着他溫熱的氣息以及低喃——“我配不配,你心裏有數。”
顧涼城是個妖怪;
他總是在她絕望到對他沒有半點肖想的時候,輕易撩撥起她心中的火。
他口口聲聲說着我們是兄妹不可能有結果的,卻還會時不時給她希望。
真是一個有着罂粟般劇毒的男人,哪怕明知他日會有個萬箭穿心的下場,卻還是會在此刻爲他赴湯蹈火。
他要她下油鍋,她絕不入火海;他要她上天,她絕不敢入地。
與此同時,韓依依也不會知道,顧涼城比誰都記得她的生理期,也比誰都了解她的口是心非,更是明白她的軟肋在哪裏。
其實,有時太過于了解一個人并不是什麽好事。你會因爲這種了解而變得肆無忌憚,而變得不知輕重,因爲你知道如何去圓場,也知道怎麽去收拾一系列的爛攤子。
但是,那一顆因爲你變得千瘡百孔的心髒,不會因爲你的了解就自動縫合成當初的模樣。不管什麽事情,你都得自己買單,畢竟世間向來如此,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嗯,哪怕是顧涼城,也要爲自己買單。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
接到席北要出國的消息時,阿筝正在顧子初的辦公室整理病程錄。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沒有太過明顯的反應,隻是盯着手中的病程錄問了一句,“去哪裏?”
“美國。”
“去多久。”
“不清楚,可能幾年,也可能不回來。”
顧子初說這話的時候,坐在辦公室黑色軟椅上,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着她手中的動作變得緩慢起來,再看着她漫不經心地一笑:“挺好的啊,離開。”
阿筝想,這樣真的挺好的。
到頭來的席北,是想要離開連城這個傷心地的。這裏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也是一拳徹底将他擊碎的地方;眼下的連城連空氣都對他透着殘忍,不得不說,這裏實在是承載了太多讓他難以承受的回憶,在這裏的他隻會是痛苦的。
離開,多麽色厲内荏的詞。
阿筝唇角始終有抹淡淡的笑,像是小醜艱難維持在嘴角的笑一樣。她笑得有些吃力,卻有着難掩的生動,“那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走啊。”
“今天五點吧。”顧子初擡手看一眼腕表,三點十分,他接着說:“我也是剛剛才收到他發的短信,他說不用送,隻是通知一聲。”
“恩。”
阿筝淡淡應着,心想也沒準備去送。
顧子初還想說點什麽,阿筝卻放下手中的病程錄說去趟廁所。她轉身開門出去,背影落在男人眼底,始終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是不心疼席北,隻是說到底人是自私的。他是心疼席北,畢竟這麽多年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但是他不願意阿筝心疼他。一星半點都不想有。
一護士在如廁的時候,隐約聽見隔間有着壓抑的哭聲。細細一聽,是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哭聲,隐忍克制,不動聲色卻又聲勢浩大。
阿筝也不懂自己爲什麽要哭,爲什麽要一個人躲起來哭。
“滴——”
手中握着的手機突兀震了一下,打斷阿筝的哭聲。
一條席北發來的短信,寥寥數個字——
“走了,安好。”
他說他走了,然後他祝她安好。
屏幕已經不那麽看得清,取而代之的是一滴又一滴的淚砸在上面,暈上一朵又一朵小水花。
從溫冬芸嫁入席家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寫下了今天的結局,也就注定如今這破碎無比的格局。
“阿筝?”
外間突然傳進來顧子初的聲音,讓裏面的她瞬間慌了神,開口間有止不住的哭音:“我在。”
要知道顧子初是何等聰明的人,他怎麽會不知道此刻他最愛的女人,正躲起來爲另外一個男人哭泣。
“不舒服嗎?”
“我馬上出來。”
像是原形畢露般的窘迫,阿筝近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擡手抹自己臉上的淚。
有幾個護士進來想上廁所,一進去便看見立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再細細一看,這不是顧教授是誰。不由地條件反射地問好,然後轉身扭頭就走,出去後又疑惑,顧教授在女廁做什麽?
顧子初面上四平八穩風平浪靜,内心卻還是有些端不住,他有些站不住,“阿筝,我在外面等你。”
阿筝努力平複自己内心的情緒,一口氣連做好幾個吐納,才起身開門。
他就在門口等着,不顧周圍目光就站在女廁門口等她出來。時不時有人經過,還是忍不住會多看顧子初兩眼。
見她慢吞吞出來,臉上淚雖說是擦幹淨了,可是眼圈通紅有着隐不住的傷心。
“阿筝。”男人溫聲喚她一句,道:“我們去送送他。”
一刹的錯愕,阿筝猛地擡頭望向他,發現他一雙眸依舊黑白分明,也依舊深不見底。
“去送席北嗎?”
“恩。”
阿筝,縱使我有千萬個不願意,此刻我還是得讓你去,我得擺出一副大度寬容的樣子,讓你去送他;他這一走,興許一輩子也不會回這個連城,我不願意你一輩子都守着回憶和負罪感過。我不想我的枕邊人,會日日夜夜都想起另外一個人。
我不想這樣。
……
連城玉流機場。
席北剛剛托運好了行李,取好了登機牌等着登機。
今日的他戴了一副厚重的黑墨鏡,快要擋住半張臉;他透過一層墨色的黑,将目光投向人群,一張又一張或年輕或蒼老的面孔。
這裏他來過很多次,來來回回,人來人往。
以前他離開連城出差辦事,或者去參加某個活動時,總會提前訂好返程的機票;隻是這一個,隻有離開,沒有返程。
他再也不會回來;
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将他徹底摧毀且沒有一絲人情味的城市。
興許多年後的連城人說起他席北,也隻會将他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打着哈哈說:“當年的連城第一公子席北多麽意氣風華啊,到最後,還不是變成了個遠逃他鄉的落魄子弟。”
老天爺不會讓一個人的一生過得太舒服,席北想,他活這二十多年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不潇灑快活;可是最終,老天給他安排的定時炸彈終于爆炸,徹底粉碎一切。
可能這就是命;
人在很多時候,解釋不清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時,總會喜歡拿“命”“天意”“天注定”等等,這一些列的說辭來欲蓋彌彰。
席北的視線透過厚重玻璃,落在此刻連城的天空上,目光深邃悠長,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
冬季連城的夜總是來得很緊,才不過四點多的光景,暮色便隐隐如打翻的墨水,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攏住所有人。
這樣的暮色以後不會再有,這讓他有些出神,直到阿筝出現在他面前。
像是憑空出現——
她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一雙眼波光流傳地看着他,包含太多複雜情緒。隻這麽一眼,他都快要誤以爲,她是來跟他一起走的。
隻是這個猜想明顯不成立,因爲她身後兩米,站着顧子初。
“要走了啊。”
在席北聽來,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機場很吵,他都快要聽不清。并且,這是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陳述句,這不是明擺着的事情嗎。
阿筝也覺得自己有些傻,見他不說話,心下更是緊張。她擡頭,想看他的眼睛,卻發現隔着厚重的眼鏡根本看不見。
“來送送你,我——”她頓了頓,補一句,“還有子初。”
“嗯。”他應着,然後目光投向她身後的子初身上,緩緩一笑,“都說了不用來的。”
聞言,顧子初上前幾步來,同阿筝并肩而戰。他看向席北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平和,盡量控制住一種名爲“憐憫”的情緒表露出來。
誰都知道,席北近乎是痛恨誰用滿懷憐憫可憐的目光看他;
他對此深惡痛絕。
顧子初用一種再普通不過的語氣說,“聽說美國的冬天潮得很,你有慢性支氣管炎,出門記得戴戴口罩。但是那邊空氣比中國好,我這擔心是不是多餘了。”
席北笑着應,“好,我知道。”
尋常的寒暄,像是沒人會離開,而席北隻是外出旅遊一趟,會很快回來。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席北的離開是注定的,歸來卻是個無人能解的未知數。
阿筝像是個手足無措的小孩,站在原地,迫切地想要同他講些什麽;隻是内心千言萬語的隻言片語全部湧在眼角,變成了一滴懸懸欲墜的眼淚。
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而從頭到尾的席北一直微笑着,是一種陌生友好的微笑。他始終在笑,薄薄的唇角始終挽着一個剛剛好的弧度,像是勾畫完工的面具。
“不說了,等機了。”席北揚了揚手中的登機牌,點頭示意,轉身離開。
阿筝的唇動了動,最後卻是什麽也沒說出來。她看着他的背影,熟悉又陌生,看着他彙入人流變成排隊人員中的其中一個;再看着他,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
最後,耳邊是飛機轟鳴而起的聲音。
阿筝仰頭,看見那輛飛機直直駛向了連城暮色的天空之中,變得越來越小,到最後的完全看不見……
席北——
再見;
何時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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