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自古以來的女主角活該悲情,阿筝也是一個避不開的局中人。她無力地跪在溫冬芸跟前,胸腔窒息無比,可是就算如此,也無法從溫冬芸的口中問出一個字來。
“阿筝。”他薄涼的眉眼間有着數不盡的無奈。她不讓他過去,他隻能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默默看着她:“你别這樣,你先起來。”
隻是,她的眸底早已無悲無喜,透着一片又一片的空洞,再越過一雙有一雙的目光。到最後,隻餘清清冷冷地望着他。
當時的顧子初真的說不清自己心底是什麽感受,荒涼叢生,直到變成一片頹靡荒蕪。他看着她,就那麽看着她,卻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就在這時,大門被人一腳狠狠踹開,所有人的視線紛紛被吸引了過去——
隻見席北一身風塵仆仆,他大步朝裏間走過來,蕭冷眉眼間透着點倦,隻是那眸底的黑沉卻那般惹人注目。僅一眼,便可以讓人覺得腳底生寒。
阿筝就那麽突兀地對上男人的視線,他的眼底仍舊有着她走不出的千山萬水。她怔怔看着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個人。
其實,阿筝一直都不知道,席北之餘她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反正,是一種極其特别的存在,别人都無法替代,也都無法企及。可是,她明明那般厭惡他的啊……那又是爲什麽,在此刻看見他的那一瞬,淚如泉湧。
眼淚裏究竟有什麽。愧疚,抱歉,委屈?阿筝不知道,隻覺得那沿着順着唇角流進嘴裏的淚液體苦澀無比,一直苦到了心底。
席北自然也看見了她,旋即他的視線環掃了一圈,在她臉上短暫停留片刻後,移走。恩,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蒙着一塊兒白布的席路平上。
慢慢地,衆人看見男人的眸光自眼底剝裂開來,一寸又一寸……在頭頂明亮燈光下,燒成一把灰。
“我媽呢?”席北開了口,嗓子沉得厲害。
席文月堪堪扶着沙發邊兒上,摁着額頭說:“沒人通知她,她馬上生了,受不得這個刺激。”
潘麗已經在預産期了,就在最近。
聽見這個消息,阿筝愈發覺得溫冬芸的罪孽深重。到底是爲了什麽,她擡眼去看溫冬芸,卻發現這個女人仍舊一臉平靜,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同她沒有半分關系。原來自己的母親竟然是這樣一個殘忍的人嗎?
沒心肝的女人。魔鬼。
從阿筝的角度看過去,席北的身姿傲兀得有些過分,隻是越看越讓人覺得心酸。他在強撐着,他很痛苦……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他卻走過來伸手,一把将她提起:“你跪在這裏做什麽,有意思?”
一股強大且怪異的力量,将她整個人連根拔起。
在阿筝的記憶中,一次又一次,他的手總是會這麽伸過來。你看,這樣一個男人,不應該被這樣折磨。在被拉起來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涼,還有悲傷。雖然被很刻意地壓制,可是由于太過巨大,還是會順着眼角蔓延出來。
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扔到了一旁的沙發上。
然後,在衆人的視線中,他緩緩蹲在了那塊白布面前——伸出去的手顫巍巍的,揭開白布的那一瞬,眼底的眸光終于徹底碎掉,寸縷不留。他的指不停顫啊顫的,白布滑落,重新将那張昔日熟悉容顔蓋上。
“阿北。”不知道有人喊了一句,卻被男人陰沉沉打斷:“現在都别叫我。”
一直沉默的溫冬芸在此刻站了起來,于是衆人錯愕。在看向她的所有目光中,憤恨,鄙夷,譏諷。恨不得将道道目光變成利箭,在她的身上鑿出一個大大的口子來。
“人可算來齊。”溫冬芸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刻意打磨般,枯啞無比:“那麽也都該聽我講講,關于我的故事了。”
溫冬芸的故事,沒人知道。
她的目光漫越像是看向遠方,幽幽開口:“顧書良,你們沒人不認識。”說到這個名字,連呼吸都是痛的。
顧書良。
三個字引得衆人不知所措,顧嶽率先開了口:“你在這個時候提書良做什麽,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呵——”一聲冷笑,溫冬芸的嘴角譏诮:“不知道各位還記不記得,顧家三少爺爲一姑娘離經叛道,故而被逐出家門。”她頓了頓,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字字堅定道:“沒錯,我就是當年和顧書良私奔的人。”
此言一出,嘩然不已。
溫冬芸不顧周遭目光,隻是自顧自地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那年的我,也是二九年華,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也會有梨花。如果沒有将盒桂花糕弄到顧家三少爺的西裝上,那麽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麽多的後來。我的人生是不是也會不一樣?
一見鍾情,兩心同。
我與他約定終身,他說非我不娶,我說非他不嫁。
隻是豪門少爺的婚事總是會和家族聯姻牽扯到一起,當時的他已有一樁婚約在身。我在午夜時常夢見他有佳人在側,好不逍遙快活。
他說:“冬芸,我誰都不要,我隻要你。”
我說:“我信你。”
後來,他也那麽做了,變得六親不認衆叛親離。要的隻是和我在一起。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一個男人爲我做到這樣的地步。我想,或許這就是愛情。
剛被逐出家門的他身無分文,處處求職碰壁,最後竟到了要給人刷牆的地步。每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一張臉上全是白灰,我心疼得打緊,問他後不後悔?那時,他反複重複:“我不後悔,怎麽樣都不後悔?”
直到最後,他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半分的時候,我都想問一句,書良,你現在後不後悔?——隻是我已永遠都聽不到他的回答。
苦工做了大半年,我湊夠十萬,拿去給他與人合作做生意。當時,是一家很小的煤礦,和另外一個創業的人一起開的。
後來煤礦漸漸有起色,愈發風生水起,生活也終于不再那麽苦。
當初最快樂的時光,莫過于我在傍晚時分做好一桌飯菜等他回家。他每次大口大口吃菜的時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隻是世事難料,造化也格外弄人。——一年後,在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出了礦難。當時,死了三個人。
在當時那個年代,死了三個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另外一個合夥人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将一堆爛攤子丢給書良一個人。那段時間的書良,憔悴勞累得不行。他挨家挨戶去敲門,求爹爹告奶奶般地求原諒,想要私了。
到最後事情擺平的時候,合夥人倒是出來了,一臉假惺惺的模樣真叫人惡心。雖是從未見過,可是從書良的字裏行間便可知這人到底有多麽小人。
再後來,煤礦倒閉。
合夥人可能看中了書良經商頭腦,再度投來橄榄枝,想要和書良合作。當時書良走投無路,也隻得應了他。
書良是經商的天才,可能顧家的人頭腦都十分過人。
在書良的加入後,那家公司幾乎在以膨脹的速度發展着,迅速超越着連城一家又一家的公司。
利益熏心。
合夥人的眼底再也容不下書良,他被雙眼已經徹底被野心覆蓋住,他不想别人來分任何一杯羹。
所以,才會有後來那場車禍。
事發後,我親自找人檢查車輛,發現車輛的刹車油管是被人故意剪斷而不是長期磨損而斷的。
我到警察局報案,卻發現蛇鼠一窩,那些吃幹飯的人早已被收買。不管我怎麽哭鬧,還是以車禍事故結案。
我能有什麽辦法?
我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我怎麽和高門貴胄對抗?又拿什麽同那些吃了好處的官僚反抗?
但是,我又如何能夠眼睜睜地看着深愛的男人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他再也不能同我講話,我也再也無法聽見他滿懷情深地喚我一句“芸芸”。
所以,我選擇以我的方式,報複那個冷酷無情的合夥人。——合夥人叫,席路平。
在後來,我先是嫁給了喬恒升,當時的他是一家小型公司的老闆。他給我承諾,說是能夠幫到我,并蠱惑我嫁給了他。
誰料,此人滿口謊言,也沒有任何上進心。所以很快,他便敗光積蓄,公司迅速瓦解。那時我才知道,要做什麽事情,絕對不能夠依靠别人。
要想殺敵,首先便要潛伏在敵人最近的地方。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嫁給了最恨的人,席路平。
沒人知道我這些年付出過什麽,也沒人會懂我到底經曆了什麽……但是沒關系,隻要能達到目的,我甯肯變得冷酷無情且不折手段。
當年,我在書良病床下許諾,要幫他報仇,要讨回你所受的痛苦。你看,書良,我做到了呢。我親手,殺了席路平,我不騙你的,真的真的做到了呢。
我僞裝自己,戴上面具,終于成爲席家新任太太。隻是沒人知道,我處心積慮,蓄謀已久想要得到的,從來都不是什麽榮華富貴。至始至終,我要的,都是席路平的命!
我的這一生,承了你的恩澤,便可以此爲源源不斷的力量,去做那些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說實話,走到這一步,我一點也不後悔。
書良,餘生沒有你,怎樣過都一樣的。
我的故事講完了——風應該也往北方吹去,再也回不來。
——
“你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席文月氣得顫抖,指着溫冬芸咆哮道:“你這個殘忍的女人,你真的好歹毒啊!”
“随你怎麽說,都不重要了。”溫冬芸的眼底早已無悲無喜,隻透着空寂:“書良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這一生也就這樣。所以,不論怎樣,我都要報複席路平。他爲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葬送書良一生,那我又憑什麽讓他好過!”
我爲了報複他,成爲他的枕邊人。最後,親自在他的飯菜裏投了毒。
滿室死寂般,在良久之後,男人的低笑聲緩緩蔓延在空氣之中。席北皮囊入畫,卻透着驚人的涼,他笑:“原來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僞裝這麽久,真是難爲你了。”
謎底揭曉,真相鮮血淋漓,讓人不敢直視。
警察過來,給溫冬芸戴上了手铐。她很配合,隻是在被帶走的時候朝阿筝輕輕說了句:“對不起,阿筝。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涼城。”
爲了複仇,她摒棄了一切。
阿筝的心被劇烈撼動,她的腦中想起喬恒升威脅她的話語。她終于知道了,當初喬恒升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現在的她什麽也做不了,也什麽都無法挽回。
她眼睜睜看着,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被警察帶走,然後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到底該怎麽形容現在的情景,滿屋子的人,心思各懷,卻都不開口。
第一個走出去的人,是席北。他的背影涼薄傲兀,離開的時候沒有再看一眼地上蒙着白布的人。都知道,他是不忍再看。
雖然大家都知道,他與自己的父親關系不和。隻是血濃于水,他如何能夠接受,自己的父親一下子就沒了?
試問,誰又能夠接受?
這時,顧嶽陰沉着臉,說道:“不是顧家的人,自己離開,我們有事要說。”
在場還有誰不是顧家的人呢?
聞言,阿筝知趣,默默地兀自起身。誰也不看,自顧自地朝門口走去。每一步,都那麽費勁,身體沉重無比,像是下一秒就要跌落下去一般。
走出門口,再走出警戒線,将警笛聲慢慢甩在身後。
前方小道上,月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光暈鍍在他的身上,卻依然減不掉半分悲涼……阿筝的步子頓了頓,又繼續朝前走去:“席北。”
她的聲音很小,但是還是足夠他聽得見。可是他卻沒有停下腳步,反而一步一步邁得更大,迅速拉開二人的距離。
阿筝真的想說點什麽,轉念一想,又能說點什麽?在此時此刻,說什麽都會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她僵在原地,骨血冰涼。隻能靜靜看着前方的背影越來越遠,這一刻,她很想追上去。甚至……想給他一個擁抱。
席北,你還好嗎。
地面的樹影斑駁,是枝桠間的投影,錯錯落落。阿筝的眸光隐隐有些渙散,她快要看不清前方男人的背影……下一秒,她擡腳追了上去。
“席北——”
他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也知道那是她的聲音。隻是貌似停下來,在此刻變成了很艱難的一件事。
直到袖子被人從身後拽住,隻好轉身,對上一道似水的杏眸。他抿唇,神色凜然,隻一言不發地望着她。
微微擡頭,望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眉目依舊,隻是眸底已經遍布蒼涼。
“席北,我——”
“什麽也别說。”他的嗓音低沉可怖,眸光深深:“喬筝,别讓我讨厭你,所以什麽也别說。”
音落,他抽出自己的手。
第一次,阿筝感覺眼前的男人竟然這般陌生。她見過他太多樣子,可從未見過他如今模樣,他看她的眼神中,竟然有了厭惡?
如果說不在乎,又爲什麽要心痛……
在她怔忡之間,席北掃過她有些顯懷的肚子,眸色愈發陰沉難辨。可是到底,他什麽也沒說,轉身離去。
阿筝的手伸出去,抓住的卻是一把空氣。
……
那個夜晚,天翻地覆,整個連城都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