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妤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兒時的自己和織秀坐在破舊的攏翠院前台階上看星星。
“秋小姐,六姨娘會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瞧,她是那顆最亮的星星呢!”
“笨織秀,那是長庚星,不是姨娘。”
“唔…我娘說人死後都會變成星星,那顆最亮的星星肯定是六姨娘!六姨娘最好看了!”
她一把捂住織秀的嘴,緊張地左右張望,“以後不能再說六姨娘最好看這種話了知道嗎,會惹禍的。”
那一年,她們五歲,織秀是懂非懂乖乖點頭。
寒冬臘月,明月高挂,織秀翻牆跳下來,撿起地上撒了一地的炭裝進橫倒的簍子裏,蹑手蹑腳從後窗翻進屋裏。
吹亮火折子,點了紗燈,嘴裏小聲地絮叨。
“我都聽說了,是晗小姐把秋小姐推進荷花池的…她們還克扣了攏翠院的碳…不就是因爲老爺昨天誇了一句秋小姐的簪花小楷寫得清秀柔美麽…”
“咳、咳咳…莫要胡說…咳咳…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的…織秀,如果沒人撐腰,真相有時候不重要的…咳咳…”
“嗐!不說那些糟心事了,這是我燒火攢下的碳,明天讓環兒藏嚴實些,别叫人發現了。呐,我給你帶了半罐糖漬金桔,吃這個咳嗽好得快~”
那一年她們九歲,織秀那張小臉笑得有些得意。因爲織秀的娘做了竈房小管事,私自藏些糖粉,大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草長莺飛二月天,乍暖還寒。
她坐在井邊洗衣裳,手指凍得紅腫發麻,頭頂的陽光打在身上好像怎麽也感覺不到暖。
織秀穿着半新夾襖跑進來,領口鑲邊兔毛襯得她那張瓜子臉俏麗争春,隻是柳眉緊鎖鳳眼怒睜的樣子有些兇。
“秋小姐,你怎麽一點也不聽勸,我不是說了等我中午歇晌回來洗的麽!”
“左右無事,不如早點洗完交差,你的活計也不輕松。”
“好不容易幫你把凍瘡治好了,你倒好,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織秀撸起袖子把她架起來拖到一邊,盯着木盆咬牙切齒,“又是晗小姐和毓小姐的衣裳,這回連月事帶都一并拿來了!”
“好織秀,别惱…”她蹲下身子搓搓手往手心哈了一口熱氣,偏頭笑得促狹,“今天聽那邊有人說了兩句閑言碎語,你不打算跟我說說惠嬷嬷的…二兒子麽?”
“咳…”織秀搓衣裳的手一頓,雙頰飛紅,眼神躲閃,“誰、誰喜歡長鳴那個壞小子啦!别聽她們胡咧咧!”
“哦~”她拖長了聲音,“長鳴是二少爺的貼身小厮呢,待人接物細心周到,長相周正,性格…好像不壞的呀~”
織秀壓下翹翹的嘴角,羞惱地跺跺腳,嘴裏嘟囔:“他、他就是壞,壞死了他!”
夏夜風爽,她坐在桌前繡一塊紅蓋頭,鴛鴦戲水,盤金雙囍。織秀笑容可掬神采飛揚理線。
“秋小姐你最好了~我好想現在就頂着這塊紅蓋頭呀~”
“不知羞,不是明年才成親麽…長鳴要是知道你這麽急,定要笑話你。”
“秋小姐你是不是糊塗啦,我後天就要嫁給長鳴了呀~哎呀,你快繡,我就靠你繡的紅綢蓋頭給我掙臉面了呐~”
她疑惑地擡起頭,“現下何月何日?”
“四月二十九呀~你忘了嗎?我娘和惠嬷嬷早就請好日子啦,五月初三是吉日呢!大夫人今天還賞了我一支喜鵲登枝銀步搖添妝!”
她腦子有一瞬間混亂,怎麽會是五月初三成親呢?
但是看着笑得一臉明媚的織秀又覺得好像就該這樣。這一年她們十五歲。
秋高氣爽,院角那株桔子樹挂滿橘黃小燈籠一樣的桔子。
她坐在檐下繡着軟底小棉靴,擡眼瞧着織秀扶着腰踮起腳尖伸手摘桔子,哭笑不得。
“那桔子酸得牙齒打顫,也就你見天的往嘴裏塞。”
“秋小姐你不懂,愛吃酸才好呢,我娘說我懷的肯定是大胖小子!”
“織秀,來~我給你的大胖小子送份禮~”
織秀打開荷包,連忙塞回她手裏,“呀,秋小姐使不得~你好不容易攢下的體己銀子怎麽能給我,不要不要~你得留着置辦嫁妝用!”
“拿着吧,無論你生兒還是生女,等長大了用這些銀子贖個自由身。”她笑了一下,心頭莫名酸楚,“我不會嫁人了…”
“胡說,哪有不嫁人的呀~我還等着秋小姐嫁個如意郎君呢,等回門那天,秋小姐可得給我帶好吃的喲~”
她看着織秀那張日漸豐腴白嫩的臉越是笑得燦爛,心裏越是悲傷。
淚如雨下,不知來由。
一隻粗粝的手撫上她的眼角,低低歎息,“怎麽睡覺都這麽讓人不省心…真是…”
葉妤秋緩緩睜開眼,盯着上方打着補丁的帳頂有片刻失神,一時間分不清哪個才是夢。
回過神來眼角的淚成串滑落,剛才确實是夢啊…
她沒給織秀繡過蓋頭,她會盤金繡,卻從不敢示于人前。
織秀的婚期定在今年開春,可是她去年冬月便被灌了紅花發賣了出去。
哪有什麽日漸豐腴白嫩的臉,她最後一次見她隻記得那張蠟黃枯瘦的臉上疤痕交錯,織秀眼神麻木已經不會笑了。
如果…那個夢不是夢該多好啊…
“你别哭啊…”洛铮皺着眉頭伸手幫她擦眼淚,“是不是做噩夢了,夢都是反的。”
葉妤秋凄涼一笑,側過身子背對床邊,縮起膝蓋埋頭抱着雙腿。
夢如果不是反的就好了。
織秀過得很好,也沒有死。
她咬緊下唇,忍了許久,終于哭出聲來。
如今她幫織秀報仇了,王鐵山一家都要完蛋了,再也不用假裝自己不認識織秀…
可是這世間,哪裏還能找到夢裏那個織秀啊…
洛铮愣愣地看着床上縮成一團的小女人,聽着她從小聲飲泣逐漸松開喉嚨嚎啕大哭,似要把壓在心底的悲痛一次性哭個夠。
梨花帶雨時她哭得柔弱易碎,美得讓人心疼,現在這種極盡悲恸的哭法連他的心也哭亂了,像揪着他的心一樣難受。
他歎了一口氣,展臂一撈把她抱在懷裏,“是不是我說錯話了?我同你道歉…你…把我的心哭亂了,現在真不知道怎麽哄…”
耳邊低沉的嗓音溫柔似水,笨拙又實誠的口吻讓葉妤秋哭得更厲害了,貼着她臉的結實胸膛心跳如擂。
她緩緩伸手環上他的腰,她壓抑自己太久了,借個胸膛痛快哭一場吧,隻此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