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西斜。
一個十二三歲的壯實小少年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落日餘晖撒在他那張白皙的臉上。
見小路那頭遠遠朝他走來的幾個人,欣喜地站起身,想到什麽又扁着嘴坐下,揪着衣角低頭搓了一會,松開皺皺巴巴的衣角擡頭又露出笑容。
天庭飽滿,高鼻大眼,本該是個機靈的長相。卻因眼神稚拙,笑時嘴張得大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不聰明。
“勇山!你怎麽在這外頭!”
邝氏帶着兩個小姑子一路縮頭縮腦的回來,見自家兒子坐在家門口望着她傻笑的樣子心裏頓時又高興又慌張。
“娘,我在等你,還有姑姑。”勇山撓了撓頭,繼續笑着。
“快,先進去!”
邝氏左右望了望,見沒人看這邊稍稍放下心來。
兩個小姑子一左一右把勇山拉進自家棚子。
邝氏看着對面苗氏帶着女兒蹲在小竈前正在生火。嘴巴動了動,張了兩次嘴,終是抹不開臉說一句軟話。
走進棚子,地上放着一塊木闆,闆上放着一大陶盆雜糧粥,粥裏還有一些碎野菜。
邝氏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盯着陶盆,“誰煮的粥,哪來的野菜?”
野菜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家哪來的野菜。
這兩天吃過早飯就帶着小姑子守在舒映桐門前忏悔,天快黑了才回去做飯。
那麽多眼睛盯着,一點也不敢懈怠,哪來時間去挖野菜。
自家男人早出晚歸,每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可能還有閑工夫去幹這些瑣碎的活。
“我煮的,野菜是勇山去挖的。”
蹲在地上拿碗舀粥的趙清河沒好氣的應了一句,把舀好的粥擺在木闆上。
“是我!娘,是我挖的野菜!爹誇了我!”
勇山端起碗正要喝,想了想又頓住了,把碗放在對面的位置。
“你去挖的?”
邝氏臉色一變,急忙蹲下去捧着勇山的腦袋仔細查看,見額頭有些發紅,又翻開他的衣領子。
“你跟誰去的,這腦門怎麽回事,他們是不是打你了!”
“沒有!我跟桃花妹妹去的,哦,還有冬生,還有栓兒!他們可好了!”
勇山笨拙地縮縮脖子,娘親撓得他有點癢,怕癢。
邝氏停住了手,愣愣地望着門外。
對面那個頭發枯黃梳着羊角辮的女娃正轉過臉來對勇山露出沒有門牙的甜笑。
“娘親娘親。”勇山扽了扽邝氏的袖口,滿臉喜色認真地說:“栓兒,還給我吃…嗯…對,糖豆子!”說着揚起大大的笑容,用力點頭,“很甜的!”
勇山不懂靈巧,激動的時候收不住力氣,扯得邝氏打了一個趔趄。
說話比常人慢,很認真地盯着邝氏的眼睛,說話點頭笨拙得格外用勁。
“他們真沒打你罵你?”
邝氏狐疑地坐下來,把自己面前的粥挪到小姑子面前。
“勇山從不撒謊的,你是不信他還是不信别人不會打他。”
趙清河沉着臉又舀了一碗放在她面前,“今天放工回來就看見他端了一盆水在門口洗野菜,對面桃花丫頭還教他怎麽摘。”
邝氏愣愣的端起碗喝了一口,喃喃自語,“她怎麽會願意帶勇山去挖野菜…”
那天打苗氏的時候那孩子也在場…
她該恨才對…
“怎麽願意?我都聽說了,你兒子今天中午跪在對面門口給苗氏磕了九個響頭!爲你們幾個磕的!一人三個!”
趙清河砰的一聲放下碗,握着筷子氣憤地挨個指了一遍她們的腦門。
“都說他傻,你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你們還不如一個傻子!”
“爹,我不傻!”勇山鼓着腮幫子氣哼哼地瞪着趙清河,“胡椒姐姐她說,我和栓兒他們一樣聰明!”
“我…”趙清河被搶話噎了一下,發現兒子剛才說話很連貫。
“你得給我道歉。”勇山放下碗,認真地看着趙清河,“栓兒讓狗蛋他們都道歉了,你也要。”
“我…”趙清河動動嘴,迎着勇山直勾勾的眼神,沒好氣地開口,“對不住!”
說完大口喝粥,再也不想說話了。
老子給兒子道歉,哪門子道理…
“嗯…”勇山咧嘴一笑,伸手拍拍趙清河的肩膀,“知錯就改好孩子。”
“噗…”趙清河一口粥噴回碗裏,半轉身子徹底不想再開口了。
邝氏端着碗張大了嘴,傻愣愣地看着這兩父子。
撞鬼了吧…
要放以往,道歉?
沒打他就謝天謝地了。
勇山唏哩呼噜高興的把碗裏的粥喝完,擡袖一抹嘴,慢慢站起來。
垂下眼睛想了想,使勁撓了撓頭,又看了一眼對面端着碗坐在門口喝粥的桃花,抿緊嘴巴用力嗯了一聲。
“娘,我今天學了一首詩。胡椒姐姐說學了要回去背給娘聽。”
“嗯?你去胡椒那學認字去了?”邝氏終于反應過來。
還以爲兒子是在那邊玩被欺負了,胡椒給出的頭。
沒想到…
邝氏端碗的手抖了一下。
“孔子著孝經,孝乃德之屬。父母皆艱辛,尤以母爲笃…”
勇山背了兩句停下了,低頭倒回去重複了幾遍,擡起頭對着邝氏繼續大聲背:“胎嬰未成人,十月懷母腹。渴飲母之血,饑食母之肉。”
背了兩句又停下了,使勁撓了撓頭,轉頭望着對面桃花對口型連比帶劃,臉上一喜。
“兒身将欲生,母身如在獄。惟恐生産時,身爲鬼眷屬…嗯…我記不得了…”不好意思朝桃花笑着抓抓頭。
低低的嗚咽聲傳來,勇山連忙轉頭,神色慌張地蹲在邝氏旁邊垂下腦,“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邝氏捂着臉泣不成聲,嘶啞沉悶的哭聲苦澀得像在黃連水裏泡過。
都說她邝大嗓厲害得像帶崽的母雞,無時不刻張着翅膀随時要啄人。
可是誰又記得她剛剛嫁給趙清河的時候是個說話溫聲細語會臉紅的小姑娘呢?
成親一年,她的肚子還沒動靜,婆母卻給她生了一對小姑子。
月子都是她給伺候的。
村裏閑言碎語壓得她擡不起頭,婆母羞愧得上吊,公爹和丈夫爲了湊喪葬錢進山打獵,兩個人去,隻有一個活着回來。
家裏傷的傷,小的小,她咬牙抗了下來。
在娘家門前跪了三天借了一大筆錢把婆母和公爹的喪事辦了,又給丈夫請郎中看傷。
兩個小姑子用筐子裝着,放在地頭樹蔭下,自己一個人幹農活。回到家還要做家務給丈夫換藥熬藥。
那藥方裏的黃連都沒她的眼淚苦。
過了幾年日子好了些,生了個兒子,腦子不太靈光,到了三歲話都說不清楚兩句。
村裏看笑話的多,指着她兒子笑他是個傻子,指着她罵喪門星。
三個孩子出門玩,多半帶着一身傷回來。
她終于豁了臉面見一個撕一個,罵遍全村無敵手。
可是,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變成現在這副不講理的樣子呢?
爲什麽自己吃過了苦不甘心,要讓别人也吃一遍?
姑娘說得對啊,女人何苦爲難女人。
環山村的人是不待見她,可是他們對勇山卻是善意滿滿,不讓别人叫他傻子,跟他說他跟别人一樣聰明,還讓人給他道歉…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啊…”
邝氏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自己受過的委屈一次性哭出來。
“唉,你别哭了,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魏叔也教訓過我了,環山村不興打媳婦,再生氣也不行。”
“嫂子,你别哭了。我和香芸現在就去挨家挨戶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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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