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兒是這個理兒,可這生身父母就是生身父母,再怎麽都斷不了,我們桂姐兒在你們府上當差,凡事肯定都得依着你們府上的規矩,經誰的手都行,貴府上哪一天放月錢?我讓她大哥按月去找她……”婆子絲毫不在意,死契怎麽了?她是她娘,那就是她娘!
孔嬷嬷沒接話,隻看着李岩,李岩卻看着月桂,月桂低着頭,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
“月桂,她說的,要每個月找你拿月錢,你給不給?”李岩的目光在月桂緊緊攥成拳頭的兩隻手上頓了片刻,面無表情的問道。
“全憑大小姐作主。”月桂擡頭看着李岩,目光裏充滿了急切和渴望。
“你的月錢,我爲什麽要替你作主?你自己作主,你要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李岩一句話堵了回去,裴清有幾分意外,她這會兒已經很生氣了,他能感覺得到,她不替月桂作主?月桂是她的人……
“我不給!”月桂呼吸有些急促,一句話沖出口,下意識的往後挪了挪。
“那就不給。你聽到了?不用讓你兒子來找月桂拿錢了,她的月錢,她要留着買吃的穿的用的,留着胡花亂用。”李岩看着婆子,帶着笑,慢吞吞道。
孔嬷嬷眉頭微挑,想笑卻又抿了回去。
“我剛才跟姑娘說過,這死妮子從小手腳就大,一點事都不懂!姑娘别聽她的,這事能由得了她作主?她這是不孝,這月錢……”婆子渾不在意。
“你跟她說。”李岩一來不屑跟這婆子講理,二來,以她這點小見識,隻怕也講不過這個婆子。
“我們大小姐已經發了話,可從來沒有再改口的理兒。我們大小姐願意聽誰的,那就聽誰的。月桂是賣斷了的死契,是連這孝,也是一起賣斷了的。勸勸你娘,心别太黑了,拿了賣斷的身價銀子,還想着象典出去那樣拿月例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李岩一直很客氣,孔嬷嬷的話也說的比較客氣。年青男子陪笑道:“我娘不全是爲了銀子,這父母就是父母……”
“賣斷了,就沒有父母了。”孔嬷嬷沉下臉,打斷了年青男子的話,“一定要父母也行,這人我們不要了,銀子退回來我們再挑好的買。”
年青男子還要再說話,婆子一把拉住他,“他年青不懂事,錢不錢的,隻要我們桂姐兒好好兒的,我這個當娘的,不就是求個孩子好,這位姑娘一看就是貴人,還有這位爺,隻要姑娘待我們桂姐兒好,我和她大哥有什麽多求的?桂姐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大哥最疼她,不是爲了錢,就是想時不常看看我閨女,懷胎十月掉下來的肉,當娘的疼得很……”
李岩不想再聽了,“我們走吧。”
裴清嗯了一聲,跟着轉身就走,婆子緊跟幾步,叫着月桂,“桂姐兒,娘不放心你,還有你哥,你安頓好了,捎個信兒回家,娘知道你好,這心才能放下呢。”
“唉!”李岩聽着婆子帶着哭腔的喊聲,悶悶的歎了口氣,裴清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擡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世道如此,想開些。”
“嗯。”李岩心情低落,“我知道。陳炎楓和我說過兩腳羊,比起兩腳羊,這算好的了。”
“這百十年間,六朝十六帝,我當年跟祖父外出遊曆……”裴清長歎了口氣,“慘不忍睹,慘不忍聽,慘不忍想。”
“回去吧,不想再逛了。”李岩的好心情被破壞怠盡。
“剛才,你不該讓月桂自己作主。”和李岩并肩走了片刻,裴清低聲道。
“這是她家的事,她不想再被她哥哥吸血,隻能自己立起來,我替她做了惡人,回頭她要是哭哭啼啼心疼她哥她娘,她們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什麽的,我何苦?再說,這樣的事,我能管得了?她狠不下心,她娘今天哭一場她心軟了,明天肉啊手啊的疼她又心軟了,我能天天替她做惡人?”
裴清失笑出聲,“你怎麽能這麽想?她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你把她放到什麽地方了?你不是去逛過人市?你是主,她是奴,你讓她見她娘她哥,她就能見,你不讓見,她敢見?你……”
裴清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你竟然這麽想。”
李岩呆了好一會兒,緊緊抿着嘴不說話了。
她知道她錯在哪裏了,奴婢是處于騾馬和人之間的一種存在,作爲主人,她當然可以替她們作一切主張,她們的命都在她一言之間,她把她們當人看,當成和她一樣的人,象同事,象朋友那樣看待了。
那對他來說,她呢?是和他平等的人,還是奴兒?陳炎楓說過,多雲山莊除了裴清這個莊主,沒有第二個主人,在山上的,都是奴……
李岩隻覺得一陣寒氣襲來,徹骨的冷。
這是個殘酷而愚昧的時空,她随時可能成爲兩腳羊,被架上屠案,剔骨熬湯……
裴清感覺到李岩情緒的變化,話說到一半不再往下說了,低着頭,仔細看着臉色越來越冷,冷到一張臉上好象結了一層薄冰的李岩,眉頭一點點蹙起,心裏的困惑越來越濃:她這是怎麽了?在想什麽?什麽事讓她臉色難看成這樣?
裴清用了點力,才壓住了那股子要問問她,要弄清楚她在想什麽、爲什麽的沖動。
李岩走的很快,鎮子上還好,走到那條石頭街盡頭,路面一下子低下去。
“小心。”裴清剛喊出來,李岩已經一腳踩出去,一個趔趄往前撲過去,裴清伸手撈回李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