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瘦臉兒跟在周睿後面出來,鎖了院門,一溜小跑到陳炎楓前面。
兩個夥計早就走了,陳炎楓一隻手按着李岩的肩膀,輕輕推着她,跟着黃瘦臉兒一路往前,玉樹讓失魂落魄的周睿走在前面,自己跟在最後,時不時推他一把,一行四人出了那扇小門,黃瘦臉兒站在門裏,不停鞠躬送走陳炎楓,重新鎖了門,叮叮咣咣的鑰匙聲漸行漸遠。
出了巷子,陳炎楓掃了眼周睿,“這裏不宜久留,現在就出城。”頓了頓,陳炎楓看向周睿,“明天中午行刑,你要等嗎?”
李岩一呆,玉樹滿臉不忍的别過頭,周睿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上,瞬間白的象雪片一樣。
“走吧,現在就走。”不等周睿答話,李岩低低建議。
“我……”周睿搖晃了下,伸手撐在旁邊的牆上,玉樹上前半扶半推,“我們大小姐說的對,趕緊走吧。”
周睿沒動,陳炎楓微微側頭看着他,“你大哥說的對,獨活不易,你想好了,這會兒要回去還來得及,不過也沒關系,你如今這樣的情形,以後雖說求生難,求死很容易。”
周睿撐着牆的手抖個不停,片刻,那隻手用力撐離,周睿直視着陳炎楓,身子微微搖晃,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勉強說出兩個字,“走吧。”
陳炎楓嗯了一聲,轉過身,一隻手扯着李岩的衣服袖子,一隻袖子甩來甩去,在一條條巷子裏七轉八拐,很快就從宜春城另一邊,出了城門。
從車到船,再由小船到大船,換了大船隔天傍晚,四個人就出了宜春地界,繼續沿江而上。
一路平安無事的出了宜春地界,李岩長長松了口氣,對陳炎楓刮目相看。
能象這樣,簡直就是堂而皇之的把朝廷欽差監斬的犯人說帶走就帶走,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
這三四天,周睿在車上也罷,船上也好,一直縮在角落裏,幾乎不吃不喝,也幾乎不拉不撒,船出了宜春地界,周睿還和前幾天一樣,在陰暗的角落裏,一坐就是一天,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李岩時時關注着周睿,卻不知道怎麽勸他,她也很明白,勸無可勸。
至于陳炎楓,相處了這将近一個月,她對他,至少知道一點,陳炎楓這個人,确實隻随自己的心意。
他說裴清心思深沉,猜無可猜,可李岩卻覺得相比于他,裴清的心思要好猜多了,裴清這樣的人,無非就是權衡利益得失,至少有路可找,有法可想。可陳炎楓這個所謂的修行人,無所謂利益得失,面子不面子的,他更不放在心上,世上的俗物,大約都不在他心裏眼裏,這樣的人,她怎麽猜心思?往哪兒讨好?
反正也沒辦法,李岩幹脆無比的放棄,隻當他是天上的雨,愛下下,不愛下,那就不下。
夕陽西落,船泊在風平浪靜的江灣裏,吃了晚飯,船工們提水将船前前後洗刷的幹幹淨淨,下去歇息,船上安靜下來,也寒冷起來。江流擊打在船舷上的嘩嘩聲,和遠遠的、不知道哪兒傳來的野獸的嚎叫,越來越清晰的傳到了船上。
李岩抱着一壇子酒,手裏捏着兩個杯子,站在船艙前,盯着縮在桅杆底下的周睿看了好半天,放重腳步,走到周睿身邊,踢了踢他,“把這個接過去。”
周睿慢慢擡頭看着李岩,和李岩懷裏抱着的酒壇子,呆了片刻,站起來,接過酒壇子。
“坐這裏吧。”李岩在船頭轉了一圈,找了個還算避風的地方,靠着堆纜繩坐下,拍了拍旁邊示意周睿,周睿遲疑了下,抱着酒壇子,在李岩身邊坐下。
李岩從他懷裏挪過酒壇,揭開封泥,示意他:“你來倒,我一倒就灑的到處都是。”
周睿抱起酒壇子,往兩個杯子裏倒了酒,李岩遞了個杯子到周睿手裏,“喝茶太冷,喝酒能暖和點,你陪我喝一杯。今年多大了?”
“十九。”周睿抿了口酒,答了兩個字。
“唉。”李岩先抿一小口嘗了嘗,接着仰頭将酒喝光,這酒度數低,這麽一口悶,也沒有暖意從心裏升上來,天冷這事,真是太煩人了,在四周八方的寒氣中,李岩有些走神,片刻,長長歎了口氣,“你叫我姐姐吧,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比你大。”
周睿一怔,擡頭看着李岩,李岩寒瑟的往裏縮了縮,将自己裹緊些,伸出杯子,示意周睿倒了酒,又是一口喝了,一口一口連喝了七八杯,這才覺得酒氣上來,身上有了點暖意。
李岩再伸杯子,周睿遲疑了下,“不少了。”
“知道,天太冷,現在好多了,再倒一杯。”李岩答了句,周睿又給她倒了一杯,這一次,李岩咬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啜,啜了半杯,轉頭看着周睿,“你怎麽不問問我多大了?”
“你多大了?”周睿雙條胳膊搭在曲起的膝蓋上,目無焦距的看着蒼茫的夜色問道。
“不知道。”李岩歎氣。
周睿轉頭看了她一眼。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姓李,不知道自己的來曆。”李岩歎着氣,推了推周睿,示意他倒酒,“豫章城外有棵大樟樹,樟樹旁邊,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廢墟,你聽說過嗎?”
周睿點頭,“我和二哥……”提到二哥,周睿喉嚨一緊,“去看過一次。”
“嗯,陳炎楓說,那個地方之所以寸草不生,傳說是因爲那裏住過妖怪,被天雷劈死了,因爲是天雷劈過的地方,所以寸草不生。玉樹說,那裏是我們的家,我好象真在那兒住過。”
周睿呆了呆,眉頭緊皺看着李岩,李岩再示意他倒酒,咬着杯沿慢慢啜着酒,“我總覺得,我就是那個妖怪。”
周睿失笑,笑容剛剛綻放,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