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大小姐,被那樣的裴家拘在多雲尖那樣的地方……
李岩隻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棄船上車,這回是輛真正坐人的騾車了,李岩和一直恍恍惚惚的玉樹上了車,伸手将四面簾子全部掀起來,伸出頭,看着外面的景緻人情。
從柴桑到豫章城,一路上,村莊連着村莊,沒斷過人煙,這是她們一路走來,眼睛所及,看起來最富裕繁華的地方了。
一派富足喜樂的田園氣息撲面而來,讓人看着看着,就愉快起來。
“都快到地方了,說說,你家到底在哪裏?我總得把你送到家門口。”陳炎楓目光亮閃,渾身抖落着八卦的氣息。
“我跟你說,就你做的那些事……我沒說你那麽做不好,我這個人從來不講那些規矩不規矩的,可是确實太丢人了,你家裏能一點不罰就算了?肯定不能,真要是罰重了,我也能幫你說說話。”
陳炎楓後面這一段話,真心實意,相處這些天,他現在真拿李岩當朋友看。
“用不着。”李岩簡潔的回絕了他,直覺中,她總覺得她将要面臨的問題,不是怎麽讓陳炎楓幫她,而是怎麽讓陳炎楓看不到……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遠遠的,一片蒼翠遮天蔽日。
玉樹呼的竄起來,在她喊出來之前,李岩一把拉住她,眼神嚴厲的瞪着她,玉樹擡手指着前面,張了張嘴,李岩一巴掌打在玉樹手上。
陳炎楓看着李岩和玉樹,哈哈大笑,“吓着了吧?那就是豫章人最驕傲的香樟樹了,我頭一回看到,也吓了一跳,太大了。”
“鎮靜!”李岩在玉樹肩上用力按了下,低低囑咐道。
“是。”玉樹聲音哽咽,“是咱們……”
“回頭再說。”李岩截回了玉樹的話,眯眼看着越來越近的巨大香樟樹。
車子離香樟樹的陰影七八步,停下了,陳炎楓示意看呆了的李岩,和眼睛紅紅的玉樹,“下來,步行過去看看,這樣的香樟樹,雖然是樹,也要尊重。”
李岩跳下車,玉樹緊跟下來,陳炎楓在前,進了香樟樹濃密的樹蔭裏,樹蔭下星羅棋布,排滿了小吃攤子,每一家生意都很好,樹下香味四溢,笑語喧嘩。
陳炎楓仿佛沒看到那些小吃攤子和食客,李岩沒有心情多看,玉樹恍恍惚惚,眼裏隻有香樟樹。
三個人,從小吃攤子和食客中間穿過去,直奔中間巨大到令人敬畏的香樟樹。
離了幾十步,香樟樹根暴起,人就不好再往前了,李岩圍着這棵十幾二十個人手拉手,都未必圍得過來的香樟樹轉了半圈,目瞪口呆。
香樟樹的這一邊,樹冠一片焦枯,樹下一片荒蕪,和生機勃勃的另一半相比,活生生的展示了什麽叫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獄。
“怎麽會這樣?”李岩失聲叫道。
“唉!是啊。”陳炎楓踱到李岩身邊,和她一起仰頭看着枯焦的樹冠,“我頭一回看到,比你還震驚。你看,生,和死,一棵樹上。”
“怎麽會這樣?”李岩打斷了陳炎楓的大發感慨。
“聽說是火燒的,那裏原來有一大片宅子……你那丫頭怎麽了?”陳炎楓指着枯樹前面一大片廢墟,話沒說完,就看到玉樹踉踉跄跄往那一片廢墟撲過去。
“玉樹!”李岩提着裙子奔過去。
“大小姐,這裏……這裏……”玉樹腳下一絆,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小姐……大小姐……”
“别哭,快起來。”李岩知道這裏必定就是玉樹所說的李家了,用力想把玉樹拖起來,可自己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呆看着眼前的廢墟,突然也想大哭一場。
“你這丫頭……”陳炎楓蹲在李岩旁邊,看看玉樹,再看看雖說沒哭,可眼淚卻流個不停的李岩,“你……你們……”陳炎楓神情變幻不定,“這就是你家?”
李岩點了下頭,說不清爲什麽,她知道這就是玉樹要帶她回的那個家。
“扶我起來。”李岩抓住陳炎楓的手,陳炎楓站起,将李岩拉起來,李岩彎腰,拉起玉樹。
“我想進去看看,你别進來,就在這兒等着。”李岩甩開陳炎楓,腳下有些軟,一步一步走近廢墟,站在兩塊大石頭之間呆了片刻,穿過大石頭,繞過一個土堆,往裏進去。
玉樹急急跟上,陳炎楓呆了片刻,原地坐下,看着廢墟,和在廢墟裏時隐時現的李岩。
李岩仿佛對這片廢墟熟悉之極,在嶙峋的亂石之間走的極快,左轉右折,一口氣奔到廢墟中間,穿過一圈高大的白色石頭堆,來到一片幹淨的青磚空地前,青磚空地中間,一個圓圓的圈子裏長滿了細長柔韌的茅草,一陣風吹來,茅草向着李岩俯倒,仿佛在躬身施禮。
李岩呆呆站着,神情恍惚,這個地方,她來過……不是,是她夢到過,從小到大,她不知道夢到過多少回,隻是,她夢裏的這裏,不是這樣,夢裏的這裏,青瓦粉牆,紅柱綠檐,花木繁盛,人聲笑語從遠處不停的傳來……
“這是大小姐的院子。”玉樹從後面越過李岩,走到那一片在死寂的亂石中顯的格外青翠的茅草叢前,蹲下,伸手拂着茅草,“這裏有一棵香樟樹,圓圓的,大小姐最喜歡這裏,常常坐在這裏,捧着書,一看大半天……”
李岩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一塊白色石頭上。
是的,那裏是一棵香樟樹,圓圓的,風吹過來,樹葉沙沙的響,她的裙袂迎風飛起,花兒清香,天空幹淨如洗……
玉樹蹲在茅草邊低低的哭,李岩坐在石頭上,低着頭怔怔的發呆。
太陽往西邊墜落,殘陽如血,李岩仰頭看着豔紅的晚霞,突然站起來,走到那一圈茅草旁,伸手撥起一根茅草,再撥一根,一根接一根撥起,扔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