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陽殿并不無聊,至少在韓清堯心裏,皇祖母喜歡玩的花樣很多。
“堯兒,咱們出宮玩吧。”秦鹿看着一闆一眼的小孫子,“咱們去釣魚。”
韓清堯沒有拒絕,跟着皇祖母乘坐馬車出宮了。
流經長安城的,總計六條水系,其中有兩條相對平緩,餘下的則要洶湧許多,他們要去的是其中一條平緩的,淩江。
出宮後,行了近半個時辰,祖孫倆停靠在一處碼頭。
長安城的其中兩條江是從西北奔流而下的,淩江和濯江,運往西北的物資,一般走的都是淩江,偶爾在返程的時候會走濯江,因濯江水流速度很快,官船的噸量大且構造結實,發生事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長安城每一條江都有兩座碼頭,其碼頭的營收歸長安府衙管轄作爲權力和财富彙聚之地,長安城的碼頭吞吐量極大,同時人流量分外密集。
淩江,水質清淩淩的,水面上有不少的商船來往其間。
秦鹿租賃了一隻竹排,拎着孫子跳了上去。
韓清堯看到皇祖母這輕描淡寫的姿态,對武功更加好奇。
“皇祖母,我也想學武功。”
“過幾年,想學就教你。”秦鹿哪裏會拒絕。
把孫子放在竹筏上,讓他自己玩,她則坐在竹椅上,拎起魚竿抛到水中。
韓清堯乖乖坐在皇祖母身邊,和她一起看着江面。
前方船隻來回穿梭,也有漁民撒網捕魚,江邊隐約能看到婦人在漿洗衣裳,甚至還有她們清澈的歌聲灑遍四周。
竹筏停在對岸,一端卡在石縫中防止被沖走。
秦鹿主要是想出宮走走,至于能不能有魚上鈎,本就不在意。
“皇祖母,那個人怎麽沒讀書?”韓清堯看着其中一艘船,船上站着一個孩童。
她看了一眼,道:“可能不夠年齡。”
“會不會他的爹娘不讓他讀書呢?”
“可能性不大。”秦鹿笑道:“大秦的上升渠道是完全打開的,隻要足夠努力,就能當官,而且大秦沒有世襲制度,廢除了王侯公爵,時下女子都能做官,普通人沒道理不讓孩子讀書,尤其是男孩子。”
“像前朝,想要踏入官場,須得經權貴舉薦,但凡是有點腦子的掌權者都知道這其中的弊端,隻要被舉薦朝堂的,都已經是别人的爪牙,這種情況對掌權者極其不利,最終都無可用之人。”
韓清堯點頭,的确是這樣沒錯。
知道有害無益,卻沒有杜絕的辦法。
世家基本都是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要麽全部鏟除,要麽就繼續被掣肘。
可全部鏟除談何容易,不說世家聯合起來權勢有多強盛,就是真的鏟除了,朝堂百官估計要十不存一,而且曆朝曆代被世家架空甚至是滅國的,不勝枚舉。
大康,不就是被三大世家給撬掉了天下嘛。
“咱們大秦不一樣,憑本事考入太學,就有機會做官。而且現在大秦的官員還不夠,晉升的渠道更多。做父母的哪個不希望子女成龍成鳳,一飛沖天,即便是再普通的老百姓都願意供養子女讀書,何況是剛才那個孩子,看對方的穿着,是有些家底的。”
“哦!”韓清堯點頭。
浮漂動了兩下,很快變得激烈起來。
祖孫倆盯着浮漂,瞅準時機,麻利收杆,一條江魚甩動着身子飛出水面。
“皇祖母,魚……”
秦鹿笑眯眯的把那條魚取下來,扔到魚簍裏,“江鯉,個頭還不小。”
“皇祖母,中午吃紅燒江鯉。”韓清堯做皇帝的時候,飲食相對還是匮乏的,沒有炒鍋,更别說炒菜了。
如今再讓他回到燕國,在飲食上就已經無法接受了。
“可以,再來幾條,還可以做魚丸湯。”
韓清堯點頭,“皇姐喜歡魚丸湯,我喜歡口味重的。”
秦鹿笑道:“你還小,飲食要注意清淡些,你的胃口像你爹。”
他眨眨眼,抱着魚簍,看裏面還在彈跳的江鯉,“皇祖母,祖父是個什麽樣的人呀?”
“老實人。”秦鹿對于韓三牛并不忌諱,“被他爹娘和兄弟壓榨的不輕,而且還是四個兄弟裏長得最好看的,當初我就是瞧上了他的那張臉,看你爹就知道了,七分像我,剩下的三分像他。”
“你爹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死了,當時我懷着身孕,特别想吃酸的東西,他就去山裏采摘野果子,然後遇到野獸,被吃了。”
韓清堯:“……”皇祖母提及皇祖父,真的太平靜了,好像壓根就沒什麽感情。
甚至于在談論一個外人。
“在普遍情況下,越懂事的孩子越不被父母疼愛。”秦鹿眉目含笑,小家夥抱着魚簍,好似畫裏走出來的小仙童一般,“因爲懂事,不需要費心,時間長了,也就更加的疏忽,一旦懂事的孩子鬧起來,得到的不是安撫寬慰,而是斥責。而對于那些調皮鬧騰的孩子,隻要稍稍懂事一回,得到的就是誇贊。”
韓清堯暗暗點頭,事實就是如此。
“就好比一個大善人,做了一輩子好事,可隻要做了一次錯事,人們就會說他以往肯定都是裝的,現在不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嘛。而一個惡人,一生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可隻要做一件好事,别人就會對他改觀,說他也不算個壞人。”
“所以堯兒,看待任何事情,不能片面。隻有小孩子的世界才将對錯,大人的世界是沒有對錯的,隻有利弊。一件事你覺得再好,隻要不是惠及大衆的事情,那就是錯的。而你覺得某件事不是好事,其結果是惠及于大部分人的,那就是好事。”
“而控制人思想的漫天神佛,沒必要去信奉祭拜,你覺得哪個神明有用就信奉哪一個,沒用的話就舍棄。”
韓清堯目瞪口呆,“皇祖母,這樣是不是……”
“大不敬?”秦鹿笑眯眯的看着他。
小孫子嚴肅的點點頭。
“宗教信仰都是人炮制出來的,有些看似字字都帶着光,歸根結底,它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信仰最初的目的,好聽點是爲了教化,難聽點就是蠱惑。有些犯了錯的人去佛祖面前忏悔,歸根究底,就是爲了毫無損失的将心底的唯一的光給磨滅掉。但凡這個人真的心中有佛,他應該去爲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信仰需要實用主義,你覺得哪個好用信哪個。人生來自由,不應該被宗教給束縛住。就連律法,都是最低的道德準則。”
“管他妖魔鬼怪神仙天使的,不重要,靈不靈才是目的。靈驗的話,信一信也就罷了,不靈驗何須給他們添加香火,費錢費時間,有這功夫,拿着香火錢吃頓紅燒肉,至少還滿足了口腹之欲。”
韓清堯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了。
他覺得皇祖母說的不對,可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仔細想想,似乎很對。
“做錯了事,求神拜佛沒用,你得取得受害者的原諒,他們的諒解,才是你擺脫愧疚和懊悔的唯一良藥。如若連受害者都不會原諒你,縱然漫天神佛都爲你開脫,你也洗刷不掉滿身的血債,明白嗎?”
“嗯!”韓清堯點頭,這句話他是認同的。
“人這一生,短暫卻又漫長。犯錯沒關系,錯而能改,改而不犯,方得圓滿。”
祖孫倆聊着天釣着魚,看着風景聽着曲兒,小日子别提多悠哉了。
秦鹿看着江水,道:“要不要下水遊泳?”
“不了吧。”他還小呢,小胳膊小腿兒的,皇祖母是真放心他呀。
秦鹿脫掉孫兒的靴子,露出一雙白晃晃肉嘟嘟的小腳丫,将人放到竹筏邊緣,雙足浸入水中。
沁涼的江水,驅散了秋老虎最後的一抹暑熱。
秦鹿這邊也沒落下,裙裾聊到膝蓋,和孫子并排坐着戲水玩耍。
“皇祖母,别,别……”韓清堯試圖東張西望的,找個東西給她遮住。
秦鹿忍不住笑彎了腰,将人摟在懷裏,道:“小古闆。”
倆人玩到中午,秦鹿指着對面,道:“我去買兩個肉餅,咱們中午不回去了,這個點回去也趕不上午膳,在這裏等着。”
說罷,她輕點腳尖,整個人如同飛羽一般,踩着江水橫跨淩江,轉瞬便到了對岸的碼頭。
見此情形,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秦鹿在碼頭上買了幾個肉餅,又買了一隻燒鵝,她自己打了一壺酒,給孫子買了一壺酸梅汁,再次涉水返回。
韓清堯眼神異彩連連,隻恨自己還是個三頭身的小矮子,沒辦法學這飄來飄去的武功。
肉餅就是餡餅,裏面是牛肉,工藝學府開設了好多年,如今長安城内的酒樓和美食攤位遍地都是,尤其是各處碼頭,人流量密集,小攤小販更是紮堆,每日裏賺的錢也不少。
他張嘴要了一口,肉香撲鼻,肉汁噴濺,燙的他差點跳起來,忙喝了一口沁涼的酸梅汁緩解。
“皇祖母,宮外也有牛肉嗎?”大秦比之燕國早了五百多年,燕國的牛肉都很少見,反倒是大秦民間卻能輕易吃到。
“咱們大秦幅員遼闊,尤其是北境那麽廣袤的疆土,風吹草低見牛羊,再加上大秦糧食産量提高,人口增長,以及朝廷對賦稅管控極其嚴格,家家戶戶都能養殖牲畜。牛的數量暴增,自然都吃得起牛肉了。當然,牛肉的生長周期較長,價格比豬肉要貴兩倍,大概要四五十文錢一斤。”秦鹿遞給他一張帕子,“如今百姓日子好過了,偶爾還是吃得起的,不是稀罕物。”
倆人的飯量都不大,秦鹿買的有點多,燒鵝隻吃了兩隻鵝腿,剩下的自然不能浪費。
恰好不遠處有個女子正在漿洗衣裳,秦鹿便把剩下的兩個牛肉餅和大半隻燒鵝給了對方。
那女子也沒嫌棄,連聲道謝收下了。
吃飽喝足,韓清堯礙于這具身體的不可抗力,很快開始犯困。
秦鹿将衣裳搭在孫子身上,一個睡覺,一個繼續釣魚。
午後的風溫柔拂過,秦鹿哼着曲兒,被風帶走,消散。
韓清堯在這種若隐似無的聲音中,逐漸陷入夢境。
夢中有熟悉且陌生的皇宮,有婉約凄然的華服女子,有烈火滔天的廢墟,卻唯獨沒有在乎他的人。
“你是我燕國太子,未來儲君,如何就容不下你的那些弟弟。”
“太子,他可是你的親弟弟,你已經是燕國皇帝,如今更是謀奪了你親弟弟的心上人,太讓本宮失望了。”
“陛下,求你放過我吧,我并不願意進宮,是父母逼迫與我,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我一直把你當做哥哥看待。”
“皇兄,臣弟……對不住你。”
他在夢中看着這一切,他看重的父皇母後,甚至捧在掌心的皇後,呵護備至的親弟弟,都在譴責他,而眼前是逐漸燃起的火,火舌舔舐着中宮大殿,一點點的竄上天際。
恍然看着四周,空蕩蕩的,地面卻突然探出一隻手掌,緊緊地攥住他的腳踝,力道逐漸收緊,似是要将他拽入地獄。
他惶恐着,張嘴大喊,卻絕望的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聲響。
漆黑的手掌從一隻到兩隻,密密麻麻的。
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沉沒,半幅身子被黃土掩埋。
誰來救救他!
“堯兒……”
一道柔和的聲音,似乎穿破了漆黑的地獄,抵達耳畔。
他艱難的轉動視線,循聲看去,黑暗逐漸破裂,伴随着“砰”的一聲,徹底炸裂,一張溫柔的面龐映入瞳孔。
“母後……”
“堯兒!”
“父皇……”
“堯兒……”
“皇姐……”
“孫子……”
韓清堯:“……”
“這是做噩夢了?”他感覺到整個人騰空而起,很快被一個香香的懷抱擁入懷中。
費力的睜開眼,皇祖母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想掙紮,卻被她抱的緊了三分。
“别動,可能是做噩夢了,出了一身汗,小心着涼。”秦鹿叮囑一句。
站起身,她走到竹筏另一端,擡腳抵在石頭上,借力讓竹筏脫離。
以内力駕馭竹筏來到對岸,給了竹筏主人五十文錢,帶着她走向馬車。
“夢到什麽了?”秦鹿問道。
韓清堯全身被抱在衣服裏,隻露出一顆腦袋,“大火。”
“好了好了,隻是做夢。”上了馬車,秦鹿把人放到軟塌上,“回家!”
“……嗯!”韓清堯微微恍惚,片刻後笑了,“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