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第三日,距離安慶府不到五十裏路的地方,秦鹿三人遇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背靠在一棵大樹下坐着,胸前和衣袖沾染了血迹,在她身邊還躺着一個滿身是血的男子,胸口插着一把砍柴刀。
因頭天晚上,秦鹿三人是在野外過夜,秦鹿陪着兒子看了大半夜的星星,天還未亮就出發,準備去府城找一家客棧休息。
按照胡言的出發時間,抵達安慶府時,正好是城門開啓的時間。
所以,此時的官道上還看不到什麽人。
“需要幫忙嗎?”秦鹿問道。
女子似乎也不吃驚,略顯呆滞的循聲看過來,一張豔麗嬌媚的面孔映入三人的視線中。
對方眼眶紅腫,發絲淩亂,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驚人的美貌。
秦鹿是個顔控,不分男女和物種。
女子愣了好一會兒,才緩慢開口,“我殺人了。”
然後她發現對面的三人,似乎都沒表現出任何驚訝的情緒,她慌亂的心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
“看出來了。”秦鹿晃動着懸空的腿,“他是誰?”
女人撐着樹幹踉跄起身,低頭看着死去多時的男人,“買我的人。”
秦鹿“哦”了一聲,“看你的穿着,也不似貧苦人家,被拐的?”
“嗯!”女人點點頭,“家裏遭了難,本想帶着家财投奔親戚,對方留下錢,将我賣了。”
簡單兩句說完,看向秦鹿,“能帶我走嗎?”
這女子全程表現的很冷靜,似乎秦鹿不答應,她也不在意。
秦鹿點了點頭,“上來吧。胡言,屍體扔遠點。”
胡言跳下馬車,上前将那漢子的屍體拖到後邊的林子裏,找了個坑扔了進去,随即返回。
女子已經上了馬車,看到車内坐着的小男孩,表情麻木的向他點頭打招呼。
秦鹿找出一套幹淨的衣裳塞給女子,韓鏡從馬車出來,待女子換好衣裳後才重新入内。
車簾掀起,女子抱着自己,蜷縮在裏邊,後知後覺的開始發抖。
“多謝大嫂。”努力遏制發抖的牙齒,“你們不報官嗎?”
她似乎有點認命了。
“報什麽官呐,你被強迫的不是嗎?”這點看人的眼光她還是有的。
女子呆呆的點頭,雖說是被強迫的,可對方未免太大膽了吧?
一般人看到那一幕,都會被吓到。
“你要把我賣掉嗎?”她知曉自己長得好看,父母健在時,因家裏頗爲富貴,倒是能護得住她。
父母一死,舅舅和舅母爲了那筆家财,給她灌了藥偷偷賣掉。
若非她長得好看,那人牙子想賣個高價,說不得連清白都沒了。
此次她趁着對方看管不嚴,偷偷逃走,結果被對方追上。
無奈之下隻得用美色誘的對方放松警惕,這才将其殺死。
本想着自我了斷,或者是幹脆去官府自首,誰曉得就遇到了他們三人。
秦鹿失笑,“我可不是人販子。”
女子微微松了口氣,卻不敢真正的放松下來。
卻聽得對方繼續說話。
“你長得好看,如今沒了親人,在這個世道,恐怕很難活下去。”
活是肯定能活的,隻看是怎麽個活法。
大盛朝沒有立女戶的概念,父母不在了,就得由族中撫養,也就是撫養權變更。
變更後,是養是賣,在大盛朝都是合法的。
拐子被抓到判死罪,可人牙子卻是官府認可的職業。
父母對子女有絕對的控制權,或殺或賣,在大盛都是尋常。
女子沉默,這些她心中也明白,卻覺得天地之大,已然沒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如她這般女子,要麽成爲權貴的玩物,要麽委身于青樓。
原想着去舅舅家裏住着,到時候再尋個好人家嫁出去,誰想到那兩人就動了貪念呢。
父母健在時,可沒少幫襯着舅家,兩人對自己這個外甥女也一直都很親熱。
抵達安慶府,繳納了入城稅,秦鹿準備在這邊和女子分開。
女子跳下馬車,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馬車走出很遠的距離,她突然飛奔着追了過去。
因城内不允許民間馬匹奔馳,女子不多時便追到,喘息着招呼秦鹿。
“大嫂,不知你家是否缺下人?”
胡言勒馬停下。
秦鹿低頭看着她,一頓追趕,兩頰染上紅暈,更加好看。
“你要賣身于我?”秦鹿問道。
女子咬着紅唇,猶豫片刻,“我已無家可歸,之前承蒙大嫂搭救,銘感五内,懇請大嫂收留。”
一女子能坐着馬車招搖現世,可見對方也是豪爽之人。
想來是不會苛待下人的。
這邊心裏還沒底,卻見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
擡頭看向她,見對方眉目彎彎,笑容清淺,“上來吧。”
“奴家馮氏婉瑜,謝過夫人。”說罷,将瑩白小手送到秦鹿手中,借力上了馬車。
胡言笑了笑,重新禦馬前行。
“我姓秦,寡婦一個,你旁邊是我兒子韓鏡,外邊駕馬的是管家胡言,算上你,目前家裏就四個人。”
至此,心裏最後一點忐忑也煙消雲散。
家中沒有男主人,馮婉喻就不需要擔心給人做妾,這張臉着實太招人。
當天,他們留宿府城的客棧,秦鹿直接要了天字号的兩個最好的房間。
安頓好車馬行禮,趁着天色尚早,一行人在街上閑逛。
秦鹿和胡言聊起了大盛朝的商戶。
“最初是有商稅的,主要那時朝廷每年入不敷出。後來徹底掌控鹽鐵後,商稅就取消了。”
胡言對這些知道的不算多,卻也比秦鹿了解的深一些。
韓鏡被母親握着小手,插了一句,“不收商稅,是因爲這些店鋪的背後都有官府中人。商稅雖然被朝廷取消了,可背後的名目卻不少。背後有人的自然不怕,沒人的會被下邊的人強行入股。比商稅時還要可怖。”
“天下商鋪,七成的背後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餘下的三成則被一些下邊的小官當做了搖錢樹。”
韓鏡仰頭看着母親,“這都是聽先生曾經說起的。”
“千香胭脂鋪也是如此,每年有近四成的盈利,都進了前任縣令的口袋。”胡言道。
“當初商稅取消也算被迫。”韓鏡闆着小臉,說的很是正經。
秦鹿揉着兒子的腦袋,看向身邊的馮婉喻。
“你倒是不怕我是壞人。”
馮婉喻笑道:“夫人說笑了,沒見誰做壞事還帶着孩子的。”
事實上,她也是賭一把,再差又能落魄到哪裏去呢。
在外邊用過膳食,回到客棧歇下了。
秦鹿打算在這邊停留三五日,看看府城的景點,體驗一下本地的人文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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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就是緣分。
她并沒有把人留到死的打算。
日後自己這邊穩定了,總會放胡言和馮婉喻離開的。
這姑娘在家裏看過幾本書,會做女紅,平時喜歡在家裏做些小點心。
秦鹿就想着日後可以教她膳食,尤其是點心的制作,離開後還能開家鋪子養活自己。
目前出門在外肯定不方便,回家後再說。
安慶府不算大,也不夠繁華,卻因臨近邊關,民風說好聽點是豪放,難聽點就是不服管教。
再加上官場上下沆瀣一氣,環境給人一種雜亂的感覺。
酒樓裏,四個人圍坐一桌。
在外秦鹿吃得了苦,哪怕飯菜的口味着實難吃,也都不在意。
素衣難掩馮婉喻的好相貌,從坐下後就惹得周圍的食客各種打量。
或許是有胡言這個男人在,倒是沒人上前打擾。
隻是周圍人那赤裸裸的眼神,讓馮婉喻分外不喜。
曾經作爲富商之女,她極少出門,整日裏都待在府中和母親做女紅。
馮婉喻的母親曾經是一位清倌人,琴棋書畫、吟詩作對都略有涉獵,後來被其富商父親看重,花費重金娶回家中。
馮父早年父母皆亡,他是逃荒到了外地,後搏命打拼出一份偌大的家業。
娶了馮婉喻的母親後,夫妻之間琴瑟和鳴,感情極好。
其母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婚後便很少出門。
即便如此,馮父也幫着馮母找到了親人,哪怕馮母是被其父親親手賣掉的。
或許正是因爲感情不夠深,外家才能貪墨财産,将馮婉喻發賣。
大概是想讓她重複馮母的遭遇。
客房中,秦鹿聽說了她的遭遇,内心沒有絲毫波動。
還不如馮婉喻的美貌有沖擊性。
“你想如何?拿回你父母的财産?”
馮婉喻搖頭,“即便拿回來,我也守不住,而且奴家父母雙亡,沒有兄弟,談何容易。”
大盛律,女子沒有繼承權,女子唯一的傍身便是嫁妝。
父母不在,家中财富歸宗族所有,若沒有宗族,财富歸于公家。
“那就報官。你得不到,也不能便宜了他們。”秦鹿道。
馮婉喻愣住,許久才點了點頭。
“夫人說的是。”
“不急,過些日子再去,到時候讓胡言将你整理好的家資賬目送去地方官府,讓他們去讨要,咱們不沾這渾水。”
“好!”馮婉喻點頭,“就照夫人說的辦。”
秦鹿盤膝坐在床榻上,曲臂撐着額頭,“你父親沒有納妾?”
“有兩位妾室,卻沒有生育子嗣。”馮婉喻道:“非是我娘的幹系,我娘不管這些的。”
她就知道,但凡是有點錢,哪有不納妾的。
倒不是唾棄什麽,秦鹿也想左擁右抱。
當然隻是想想,她在某些方面的控制力堪稱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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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覽了府城,馬車駛出城門,之後兩日是在周邊的縣鎮村落看看。
一方面是考察一下此處的農耕,順便打聽一下周圍的情況,畢竟本地人占據着天生的優勢。
此次的行程時間有限,繪制地圖須得靠腳步丈量,想靠着雙腿走遍大盛,半年時間可不夠。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青翠的粟米苗,産量不高,且每年隻能種植一茬。
并非不想多種,而是如今沒有任何的肥地措施,種兩茬的話地力不夠,會糟蹋土地。
種粟米的之後臨近的三五個府,其他的府城種的多是稻米。
粟米的産量畝産不到三百斤,其中一半拿出去交了農稅,剩下的人少點還好說,人口多的話完全不夠吃。
而今田産幾乎掌控在世家手裏,土地兼并早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那些世家大族隻想着如何得到更多的财富,絲毫看不到底層的百姓是如何掙紮的。
佃農除了要交納朝廷的稅收,還得給地主上繳糧食,最後拿到手裏的不到兩成。
哪怕讓秦鹿感官不錯的陳家,也是祁州府有名的大地主。
她也就是有點謀生的手段,若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隻會在一日日的重複勞作中,變得麻木認命。
去繼續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