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星河混沌中,卻有一座長亭坐落于此,兩道人影盤坐軟榻,彷如觸膝長談。
桌上的茶水已經冷了,左側的人影卻依然還緊盯着殷離,彷佛想要探尋一個真相般。
而這,便是悟道果最着名的一個場景了,問心劫。
“爲你而來,爲我,而去。”
殷離沒有閃避它的眼神,手指撫過冰涼的石台,不急不慢的回答道。
這是前世的經驗之答,也是最簡單的一個回答,爲它何來,說的是爲過心劫而來,爲我而去,說的是爲結道果而去。
見殷離輕松答上,那虛幻人影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隻是又爲殷離倒上了一杯熱茶,随後繼續問道。
“生,如何?死,亦何?”
果然,這次的問題就完全偏移了軌道,與上一世根本截然不同。
但殷離也未慌張,腦海中思緒急轉,微啓嘴唇回道:“生世間,不與世間同。死黃泉,不與衆鬼樂。”
“争,何解?”
又是一杯熱茶倒上,虛幻人影完全沒有給殷離任何喘息之機,繼續追問道。
而這次卻隻有一個問題,但就是這一個問題,卻突然讓殷離楞住了。
争,何解?
第一問題是表達自己勢在必得的決心,第二問題是談論生死輪回的奧妙,那這第三問題,又是什麽呢?
茶杯裏的熱氣逐漸升騰而起,溫度也越來越低下,留給殷離的世間已經不多了。
“不..不,我不能失敗,千辛萬苦才換來的機會,這是改變既定命運的唯一方式,我不允許失敗,也絕不會失敗。”
臉色逐漸扭曲,豆大的冷汗滴落而下,殷離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茶杯。
時間漸漸的流逝而過,随着最後一絲熱氣的升騰而起,虛幻人影伸手過來了,它要拿回茶杯了。
“啪...”
看着虛幻人影的手臂慢慢靠近茶杯,殷離眼神一厲,伸手緊握住了茶杯,直勾勾的盯着虛幻人影。
“争,何解?”虛幻人影依然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隻是手臂頓在了空中,再次問道。
“争,争天地大勢,争長生永恒。”
“帝王争天下,諸侯争疆土,大夫争權力,百姓争生活,而我輩修士,就争,天地!”
殷離早已從軟榻上站了起來,将那杯中清茶盡數喝下,以杯底對着虛幻人影大聲回答道,冷厲的聲音久久飄蕩于長亭之中。
......
......
“三山的屍體,已經好好安葬了吧?”
一處陰暗的地宮中,在燭火的照耀之下,青石闆上人影綽綽的。
随着高台上的女聲傳出,殿下的數人紛紛點頭答道:“夫人放心,三哥的屍體已經安葬,他的家人也妥善安排了。”
雖然已經竭力掩蓋,但還是能聽出他們言語中悲傷之意,仇恨之感。
不過高台上的美豔身影也不意外,畢竟是多年的生死兄弟,要是沒有半點感情,那與行屍走肉何異?
但理解歸理解,美豔人影還是開口警告道:“三山的死,我也很可惜,但爲了我教大業,爾等還須忍耐,清楚嗎?”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沒有正面回答美豔人影,殿下的數人反而大聲喊起了口号,想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忠心。
而高台上的美豔人影半響沒有說話,彷佛并不滿意一般,但也沒有過于追究,隻是從簾後抛出了一樣東西,一個紫金色的檀木盒子。
“打開它,裏面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透過珠簾的陰影,美豔人影望着殿下數人的疑惑眼神,平淡的開口道。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殿下的數人一時間倒沒了膽氣般,竟然沒人敢上前查看。
足足過了半響,才終于有人忍不住了,躊躇着慢步上前,小心翼翼的打開了紫金盒子。
“這...這...夫人大恩大德,蒼黃七山靈永世不忘!”
随着紫金盒子的打開,裏面的東西也露了出來,那是整整六枚丹藥,紫黑紫黑的,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但就是這幾枚丹藥,卻令殿下的六人紛紛長跪于地,口呼恩德。
“如今教主閉光,三山又發生意外,我教正值存亡危機之時,還需爾等盡心盡力才好,這幾枚忘死丹,乃是我下山時帶出來的,就賜給你們吧。”
對衆人的反應,美豔人影沒有絲毫的意外,這次可謂是大出血了,要是他們還不識好歹,那也枉費了自己的一翻心思了。
忘死,顧名思義,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忘記死亡的丹藥,也就是俗稱的延壽丹藥。
要知道像三山這種修武者,就算晉入了所謂的先天之境,壽也不過短短百載歲月,這是天理循環的規則,無人可以打破,而這也是他們始終隻是一個凡人的原因。
但隻要有規則,就自然會有漏洞,而這個漏洞就是修仙士的存在,這逆天而行的存在。
上古之時,有修仙士感歎凡人壽命短暫,于是心生恻隐,遍尋了天下奇珍,無數靈材,終于練成了一種丹藥,名忘死。
此丹藥集結了天下無數奇珍,效果自然也是絕佳的,它竟然可以幫助凡人打破百載歲月的規則,再添壽三十載。
雖然效果逆天,但很可惜,這種丹藥需要的天地奇珍實在難尋,而且也珍惜無比,時間一久之後,自然沒有修仙士願意多管閑事,助其煉丹了。
而美豔人影手中的這幾枚丹藥,還是因爲某些原因,以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所以這也是她爲什麽舍不得的原因了。
隻不過大業在即,需要有忠心人手,這才不得不拿了出來,用來收買人心。
果然,這份重禮砸下,殿下的數人頓時畢恭畢敬了起來,一個接着一個上前報道說。
“夫人,峒州有九府七十一縣已經控制在手,隻待一聲令下,便可舉事。”
“姥州也差之不多,共八府六十縣,同樣隻待令下。”
“夫人,莨州略有阻礙,不過也問題不大,同樣可行大事。”
“......”
美豔人影高坐冕台之上,聽着殿下數人的報告聲,神情也終于湧上了一絲喜色,連連叫了幾聲好。
不過目光一轉,見角落裏的六山靈一言不發,神情頗有幾分忐忑,美豔人影皺了皺眉心,開口詢問道。
“六制師,可有何難處不成?”
“回...回夫人,滄州之地...略有不順...”
見美豔人影親自詢問,六山也不得不站了出來,略有幾分結巴的開口回答道,神情也越發忐忑了起來。
美豔人影一聽到滄洲,就想起了三山的死亡,臉色不虞的繼續問道:“講!”
聽這冷淡的語氣,六山頓時心頭一顫,忐忑不已,但還是緩緩的講訴了起來。
... ...?
“回夫人的話,滄州...滄州八府九十一縣,已有一府一縣在手。”
六山鼓足了勇氣,這才緩緩的說道,但卻絲毫不敢擡頭看向高台上。
話音剛落,突然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頓時出現在了地宮中,隻見那美豔人影鳳目一睜,似有滾滾怒火醞釀其中。
而那殿下數人也沒有絲毫的猶豫,連忙伏地請罪,個個都縮成了一副蝸牛模樣。
“整整十數年的時間,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花費了多少代價,才終于等到了這個天賜良機,現在你卻告訴我這種成果?”
沒有大聲喝罵,沒有下令處罰,反而是如叙說家常般的口氣,幽幽蕩蕩的。
但就是這清幽的聲音,卻令殿下的衆人全都微微有些顫抖了起來,足足半響過後,才見六山往前爬了數步,腦袋伏地的開口回答道。
“自從那慕容歸元去了滄洲之後,我教的行動就一直不順,又加上三哥發生意外,無數精銳也斷送在了玉陽城中。滄洲,如今已無人可用矣。”
“慕容老匹夫?”美豔人影眼神一厲,面色冰寒的問道。
“對,正是那老匹夫,放着好好的亞卿大夫不當,非要去滄洲做個小小缇騎,還到處通緝我教弟子,真真不當人子也。”
六山顯然也是恨極了慕容歸元,咬着一口老牙,彷佛是想隔空咒死他一般。
而那高台上的美豔女子,也終于坐直了身體了,微撩起眼前的珠簾,題不答意的開口輕聲說道。
“慕容家除了這個老匹夫,還有什麽人?”
六山楞了片刻,彷佛沒有明白意思,但還是快速的開口回答道:“慕容氏傳承已有百年之久,其嫡脈分支可謂不計其數,但與慕容歸元親近者,唯有他的一子一女了。”
“其子名慕容乂,常年跟随慕容歸元身邊,若要下手實在不易。而其女名慕容壹,今年方才七歲,但在數月之前,便被一個老道士收做了弟子,如今也不知所蹤。”
“好嘛,難怪敢如此肆無忌憚,原來是沒有了任何後顧之憂,真是個老狐狸。”
美豔女子冷笑了一聲,又把眼前的珠簾給悄悄放下了,其無可奈何的心情一覽無遺。
地宮之中很快又恢複平靜,殿下的數人依然不敢起身,唯有那美豔女子揉了揉眉心,顯然很是煩惱。
“算了,滄洲的事情先放一放吧。那九仙一脈,你們調查的如......”
半響也沒有想出辦法來,美豔女子也隻能無奈的轉移話題道。
可話音還未落地,地宮中突然一陣抖動了起來,猶如地龍翻身了一般,令在場衆人眉心頓時就是一緊。
轟!
還未等震動停止,殿門口又是一聲巨響傳來,隻見那緊閉的青銅巨門,此時早已轟然倒塌,而那門上,還站着一道青衫人影。
“哈哈哈哈...除魔天地間,我自禦劍來...師妹,别來無恙乎?”
......
......
夜晝逐漸褪去,金烏再次升騰而起,暖陽鋪照了大地,驅散寒冷,融化寒露。
山洞口依然還是黃葉滿地,但時間,卻已經足足過去了半月之久。
修仙從來都是無歲月可言,有人或許隻是一次閉關,人間就已換了天下,有人又或隻是一個瞌睡,蒼海都作了桑田。
幽深的洞口蜿蜒曲折,淡淡亮光從中照耀而來,彷佛在預示着此地的不平凡般。
山洞内,五行靈的光芒早已逝滅,隻空留了一堆又一堆的塵埃,而殷離,此時就正被這些塵埃包圍着。
整整十數天的閉關歲月,讓他的衣衫不複潔白,玉墜滿是灰土,看起來就如同落難的貴公子般。
心海中,那輪回真靈早已不再随處遊蕩了,而是老老實實的縮在了靈台一角,非常人性化的瑟瑟發抖。
經過了十數天的閉關,殷離終于遊覽完了一段百年記憶,在此刻徹底的蘇醒了過來。
輪回,輪回,想要真正領悟到輪回的真谛,那就便隻有自己去走上一趟輪回,跨過一遍生死。
如此極端且沒有把握的方式,殷離自然是不會選擇的,但他取了一個巧,通過真靈經曆了三生三世,看過了百年記憶,親身體會了一把輪回的奧妙。
生,人之始也。
死,人之終也。
殷離曾經看過一本經書,上面寫道:有生者必有死,有因者必克果,是以生死輪回永無休止,因果糾纏恒如沙數。
曾經年少的自己不懂,也不信,一心隻爲救萬民于水火,救蒼生以福澤。
但這一世,他發現自己錯了,萬民于水火時,隻會拉你下去,蒼生有福澤時,隻會看你苦難。
所以,命隻有一條,爲了自己活,爲了你愛的人活,爲了愛你的人活,當你站在永生的山峰時,他們也在,這就足夠了。
而沒有輪回,就是最大的輪回。
轟!
随着心海中的一聲巨響傳開,靈台上的八角宮鈴陡然湊成了一曲蜿樂,水池中的青蓮白藕也随之綻放而開,而在那含苞花蕾的深處,似有一顆果實忽隐忽現。
道果,輪回道果。
也就在那果實出現的一霎那,殷離終于睜開雙眼,滄桑而憐憫的眼神,彷佛在哀歎這個世界的一切因,一切果。
随手拿起地面上的一片爛葉,看着它變的蔥綠,在看着它變的枯黃,而這種力量,此刻屬于自己。
辛苦如此之久的謀劃終于成功,殷離反倒頗有些無悲無喜了起來,因爲他在剛才終于知道了一個真理。
那就是在生死面前,一切的力量,一切的謀劃,終究不過黃土一堆。
隻有長生,也唯有長生,才能坐看海枯石爛,雲觀天下反覆。
生,是輪回的開始。
死,是輪回的結束。
而從今往後,殷離要做的,就是讓這個輪回無止境的開始下去,直到他站到了最高的那座山峰。
撫了撫衣袖,殷離随手把那布滿灰土的玉墜放下,讓它留在了這個山洞中,見證着自己的道路。
再次感受着陽光,烈焰依然還是那般的刺眼,殷離沒有絲毫停留,朝着山腳而去,石嶺中還飄蕩着道道回聲。
“溟滄,我來找你拿點利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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