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此人,蠱惑我等,爲任賊說情!”
“随我們走吧,去刑部受審!”
“我乃聖人之後!衍聖公之孫!誰敢動……啊!”
“衍聖公的封号是前朝所定,我朝還未敕封,你拿前朝的封号,來壓今朝的官?拿下!”
當凄厲的嚎叫一路傳遍院落時,應宴而來的衆多士子噤若寒蟬,眼睜睜看着衍聖公的嫡系子孫被架了出去。
實際上,衍聖公這個封号,确實是宋仁宗時期敕封的,所謂“革唐代之失誤,法漢代之舊制,改至聖文宣王四十五代孫孔宗願爲衍聖公”,傳到現在,至今不過三代。
第二代和第三代還是兄弟,前者在十年前宋哲宗時期,爵位被廢掉,由其弟襲封奉聖公,具體原因未知。
後世對于衍聖公的封号,那是如雷貫耳,畢竟從宋朝起一直沿至民國二十四年,持續了整整八百八十年,即便改朝換代,這點也是不會變。
但現在至少在封号和待遇上面,還真的沒有達成共識。
這其實也是孔家既恨又慌的原因,他們懷念前朝的封賞,又怕新朝削減他們的待遇,所以供奉了趙宋皇帝的牌位,又積極參與到今朝的政事中。
現在,留于京中的孔氏子弟可以進一步參與到政事中了,直接被架了出去,押入刑部受審,交代出他是如何竄連各家,聚于衙門煽動廷杖,又齊齊請命,免任申先死罪,方有今日大禍……
然後士林炸鍋了,能上奏的紛紛上奏。
這次議事不再是明德殿,而是崇政殿。
面對文武群臣,甚至各國使臣。
“宣聖乃萬世名教宗師,曆代崇尚,有隆無替,待其子孫,自當與常人不同!”
“伏望君上,念先師扶世立教之功,寬其子孫桎梏之刑!”
“有罪處之,亦當從厚……”
眼見諸多文臣紛紛出列,言辭懇切,全是請求,李彥面無表情地聆聽,直到無人再上奏,才開口道:“諸位卿家可有異議?”
刑部侍郎裴宣頓時出列:“臣請奉《燕律疏議》,望君上禦覽!”
群臣馬上知道,這是早就準備好的,眼睜睜地看着奏本呈上,再看到這位君上以一貫一目十行的風格閱覽完,開口評價道:“禮法合一,科條寬簡,用刑持平,語言準确……好!蔡相念誦一遍,予群臣聆聽!”
厚厚的奏本呈到蔡京面前,這位自從禦史風波後就很少發表見解的宰相朗聲道:“臣遵旨!”
随着他語調清晰,娓娓道來,群臣凝神細聽,眼神倒是漸漸變得奇異。
平心而論,對于稱王建制後安排的六部官員,許多前朝臣子都有異議,覺得雖是功臣優先,但許多職位的安排,也太擡舉那些并無政事經驗的粗人了。
事實上确實也出現了不少事故,單單是兵部就鬧過不少笑話,比如尚書丁潤的奏章,如侍郎楊志過于苛刻兵員訓練,下朝後被堵在路上讨要說法,如侍郎魯達就因飲酒誤事,已經被罰俸一年,下次再出類似的錯誤就要降職……
但他們确實在适應在改正,而且真有無法勝任的,也重新調離安排,并非一成不變。
現在随着一項項改制的進行,即便是前朝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認,這些臣子已經不再是曾經的粗劣之人。
裴宣的《燕律疏議》就是實例。
這顯然參考了唐律,比如每條律法都是簡明扼要,又重細節,同屬于一個罪行,會因爲其犯刑的輕重程度,給予不同的量刑,并不一杆子打死。
同時留有餘地,言明曆朝都該根據不同的社會情況加以補充,不必一味遵循舊律,但定罪不可變,不能爲了權貴階層逃避罪責,将某些罪行合法化。
而律法的設定,還是爲了讓人們避免走上非法的道路,語言的精煉準确,對法律的傳播起到了良好的開端,法律條文不能彎彎繞繞,要力求上到王公貴胄,下到平民百姓都可以讀懂其中的含義。
如此立法的方式,使得百姓的法律意識增強,知道尊重法律,即便受到冤枉也會先訴諸于法律,尋找正統的解決之法,而不是一味的公報私仇,令公權喪失,如此才能社會安定。
但最令臣子駭然的,莫過于燕律極其重視“公平公正”,甚至明文加上一條,“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其實是難以實現的,正如法家的“法”,并不是法治,而是爲了約束被統治者,集權于上,剝削于下,古代的律法别說對于九五之尊,對于權貴階級的約束都太小了。
所以它更多的是表現出一種以身作則的态度,走不了依法治國之路,但仍舊要盡可能地約束權貴階層,從九五之尊開始。
聽完《燕律疏議》後,之前爲衍聖公求情的群臣,頓時沒了聲響。
君上爲了給孔聖人之後定罪,都讓自己與庶民平等了,再加上近來受牽連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還能如何?
蔡京宣讀完畢,裴宣退回,殿内靜默。
李彥俯視群臣,想到了明朝第六十一代衍聖公孔弘緒。
那是自小聰慧的神童,十歲時入京見駕,應對得體,頗受堡宗的賞識,“握其手置膝上,語良久”,結果到了成化年間,這位二十二歲的衍聖公在曲阜胡作非爲,連閑散言官都看不下去的地步,聯合對其進行了彈劾。
最後罪名查出,“非法用刑,奸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者四人”。
二十二歲啊!
而且查出來的是這些,真實罪行隻可能多,不可能少。
明憲宗勃然大怒,下旨将孔弘緒“械至京理問”,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士大夫立刻炸開了鍋,一再求情,但三法司對罪行進行反複商讨後,由于過于觸目驚心,還是給出了“坐斬”的判決,可惜迫于文臣壓力,終究不能将衍聖公斬首,最終開恩将其“革職爲民”。
毫無疑問,這位一介白身,日子依然過得逍遙自在,更誇張的是,後來随着文官勢力愈發強大,居然又有人提出此人已經“改過遷善”,請求讓其官複原爵,這個離譜要求沒有被完全滿足,還是恢複了冠帶,意味着不再是平民,之前的罪名一筆勾銷。
從某種意義上,這是打孔子的臉,因爲所作所爲與儒家的“德”與“禮”完全是背道而馳,但所謂孔聖真正到了後世,也是一個符号,文官勢力越強大,衍聖公越是肆無忌憚,必須有特殊待遇,不想有也得有。
而如果孔聖之後都要遵循律法,那文官的地位自然更不可能淩駕于律法之上。
現在正是如此。
百官閉口,選擇屈服,并不是屈服于鐵血強權之下,而是公理道義上确實不占理,再行狡辯,也是無計可施。
李彥開口,爲此事定基調:“任申先一案上,曲阜孔氏雖有私念,卻不足爲罪,我燕廷不做‘因言獲罪’的迫害之舉,隻爲是非善惡,有罪就是有罪,無罪便是無罪,若律法不足,可再爲調整,卻不可混淆是非,遺禍無窮!”
群臣聆聽,并無喜悅或僥幸之色,因爲他們清楚,後面會有轉折。
果然轉折來了,李彥說出了真正的處置:“中書省、禦史台、六部九寺,合力于各州縣啓動第二輪惡霸清剿,徹查地主豪強,士族鄉紳,無論是哪族顯貴,隻要作惡多端,當嚴懲不貸!”
“嚴格按照《燕律疏議》《僧侶考選詳規》《監紀九款》執行,無論生出何等風波,便是有惡霸迷惑百姓,煽動叛亂,也絕不動搖!”
“此番正是我燕境刮骨療毒,剔除腐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方得真正的太平盛世!”
“宣禦史大夫公孫昭!”
在一群傳統文臣面色微變的注目下,在以丁潤爲首的新朝官員近乎喜笑顔開的歡迎下,公孫昭一襲紫袍,沉穩地走入殿内。
這位昔日開封府的“冷面判官”,又被百姓稱頌的“公孫閻羅”,最終赫然榮登趙宋通緝榜的剛正之人,終于回到朝堂。
看着王座上的兄長與君上,公孫昭腦海中陡然浮現出那時兩人讨論未來道路的一幕,而今那時所言似乎真的實現,一個強大的中原王朝飛速崛起,自己也能盡展所長,不禁百感交集,由衷地行禮:“臣公孫昭,拜見君上!”
李彥擡手:“免禮,着卿回歸,主在重建霜台,依《監紀九款》,選拔有才幹的禦史,彈糾不法,監督朝政,避前朝黨争之禍,此事任重而道遠,還望卿家慎之又慎!”
公孫昭道:“臣定竭盡全力!”
簡短的君臣對話後,公孫昭進入大臣序列中。
由于禦史台的特殊性,禦史大夫爲從一品,地位實則僅次于宰相,甚至能對宰相形成制衡。
蔡京微微颔首示意,公孫昭還禮後,站到丁潤和高俅的身側。
令前朝士大夫嫉恨不已的通緝三人組,終于重新屹立于朝堂之上,以他們的風格,締造着新朝臣子的新氣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