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明哥哥回來了——公明哥哥回來了——!!”
當宋江回到宋軍大營,軍隊上下都轟動了。
一來是李逵的大嗓門,在最短時間内傳得到處都知道,二者也是宋江能在“佐命”手中生還,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因此除了狂喜着沖過來的李逵、宋清等七名兄弟和孫二娘這位幹妹妹外,其他宋軍将領的眼神裏,并不見多少喜悅,反倒帶着審視與懷疑。
宋江明白這些眼神意味着什麽,也很清楚雖然“佐命”放了自己一條生路,但自己接下來面對的麻煩,不見得比直接身亡要好,甚至可能身敗名裂,不如早早一死了之。
不過他是個意志堅定之人,臉上不露半分異樣,來到了李逵等人面前,與之一一擁抱:“諸位兄弟放心,我宋江沒這麽容易被打倒,你們看,這不毫發無傷地回來了麽?”
“哈哈!哥哥實乃大英雄也!”
衆人簇擁着宋江,發出爽朗熱烈的笑聲,同樣傳遍四方,倒是打消了許多将士的疑惑。
如果宋江心中有鬼,不太會是這般做派,看來此人是真的逃出生天,不少原本看不起這個小吏出身,飛速蹿升的将領,也對這黑矮的漢子産生了欽佩。
畢竟宋廷在“佐命”手中吃的虧實在太多了,目前看來擊敗的可能性實在不大,但能從其魔爪裏面逃脫,讓對方吃一個癟,威名大損,也是快事。
隻要宋江接下來将如何逃脫的過程仔細彙報上去,想來在朝廷和軍中的威望都能直線上升……
“什麽!‘佐命’直接放哥哥走的?”
同樣好奇的還有李逵等人,入了帳内就迫不及待地問道,然後得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衆人先是傻了,反應最快的穆弘和鄧飛很快驚呼:“哥哥,對外千萬不能這麽說啊!”
宋江低聲道:“我知道你們的顧慮,但在這種事情上編造謊言,隻會後患無窮,我怎麽出來的,就得怎麽說!”
衆人很快都明白了危機,七嘴八舌地道:“可西軍這些驕兵悍将,本就不服哥哥,他們一聽‘佐命’釋放了哥哥,那還不借題發揮?”
“真要謠言四起,章相公恐怕也保不住哥哥,畢竟軍中已經有那麽多将領降了燕軍了……”
“誰敢污蔑哥哥,鐵牛砍了他!”
宋江壓了壓手:“放心吧,我馬上去見章公,不單單是爲了我自己,還有接下來何去何從,實在看不明白,如今能釋我疑惑的,唯有章公了!”
……
“公明,你來得很對!”
章惇看着極速趕到的宋江,在聆聽了大緻的前因後果,給出了回答:“荊襄局勢千變萬化,襄陽城的争奪,議和結盟的失敗,明尊教的滅亡,如此種種,其實都是燕軍占優,且是大優之勢!我軍與方臘再交鋒下去,已無必要,至于如何取勝,實言相告,老夫也不知!”
宋江心頭一沉,然後就見章惇微微喘了口氣,有些虛弱地道:“公明啊,伱再将襄陽城内所見仔細說一遍,年紀大了,有些記不清……”
宋江勉強鎮定心神,将襄陽城所見,對着章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這位宰相最爲關心的,顯然是都督府下轄機密部的行政效率,反複詢問細節後,歎息道:“這還隻是在襄陽,由‘佐命’那等方外之士監督,都這般高效,若是在燕京燕王腳下,還不知是何等模樣……”
宋江趕忙道:“章公,下官在來時路上已經想得清楚,此舉或許是‘佐命’計謀,從他将我擄走,見識到燕軍的強大,再将我放回,都是爲了讓我們心懷恐懼,以爲燕軍不可戰勝,乃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攻心之計,萬萬不可上當!”
章惇道:“如今隻能這般想了……”
宋江臉頰肌肉抽了抽。
理智告訴他,“佐命”處心積慮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對方似對自己有幾分欣賞,但明顯并不看重,而他的地位和戰績,确實沒到讓一個傳奇大逆鄭重以待的地步,随手就放了。
所以剛剛所言,是自欺欺人的安慰麽?當真是可笑又可悲……
宋江終于忍不住了,慘然問道:“章公,如果真是燕廷大治,燕軍這般勇猛,荊襄屏障半失,我們豈不是輸定了?”
章惇道:“不要貶低對方,也不要過于高估敵人,燕廷建制至今未到一年光景,或許能革新弊端,氣象一新,但定然談不上大治,燕軍此刻勇猛,可是否能适應水土不服的症狀,将襄陽長期堅守下去,還是猶未可知。”
“天下大勢,變化不定,你永遠不知道明日敵我兩方會發生什麽意外,所以此時論絕對的輸赢,肯定過早,隻是燕軍确實占據上風,我們難以找尋取勝的戰機罷了!”
宋江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
章惇看着他:“公明,你知道麽,或許‘佐命’并不是有意施展攻心之計,但他帶你去了一趟襄陽,你原本堅定的信念就已經不複存在了……”
宋江面色再變,下意識地想要辯解,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苦笑道:“章公明察秋毫,下官原以爲我宋廷雖一時衰敗,卻總有平叛群賊之日,此前方臘軍如何嚣狂,我都有信心攻克剿賊……”
“直到真正見到燕軍,我才明白他們爲什麽能擊敗遼軍,收服燕雲,爲什麽能四處出擊,所向披靡,爲什麽能讓西軍投誠,甘願背叛朝廷……”
“我實在沒有信心,打過這樣的賊軍,就有了萬萬不該有的動搖!”
經過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後,宋江期盼地看向章惇:“下官失禮,敢問章公,是如何始終堅定心中所念,毫不動搖的?”
章惇搖頭:“誰告訴你老夫始終堅定信念的?你問錯人了,老夫其實至今都不知,自己所做的是對是錯……”
宋江怔住。
爲了表示對這位的信任,帳内并無旁人,章惇的說話并無顧忌:“很奇怪是麽?老夫這般死心塌地擁護朝廷,應該堅定不移才是,可實際上,老夫動搖的次數恐怕比你還要多!”
“先帝駕崩,無子無诏,向太後擇端王爲嗣,老夫就不同意,當今天子繼位之後,老夫愈發不喜其毫無擔當的輕佻浪行,後來被貶外放,倒也喜大于憂……”
“此番臨危受命,歸朝拜相,老夫更知危機重重,官家的性情絕非能在這等事上讓步,連老夫都能召回朝堂,可見局勢之壞,已到了亡國之際!”
“便是如此,這位官家也懷有深深忌憚,此時若有兵權,恐怕早将老夫置于死地!”
宋江聽得面色發白,他萬萬沒想到章惇會這般指責當今聖上,偏偏又斥責北方的衣帶诏與簡王爲假,這種矛盾的行爲讓他的整個人都混亂了:“那章公又爲何要這麽做?”
章惇給出了一個很簡單卻又無可動搖的理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夫一生曆經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到如今已是五朝,深沐皇恩,報答的是前四位官家,護持的是趙宋的江山社稷,絕不會向覆滅大宋之人屈服!”
宋江身軀一顫,瞪大眼睛。
章惇這話說得有道理,卻又讓人浮想聯翩,因爲他宋江入仕未深,官職低微,顯然談不上深受趙宋皇恩,如此說來,豈不是可以……
但這哪像是一位宰相可以說的話,莫不是試探?看來這位章相公表面上不說,還是對他如何從“佐命”手中逃脫産生了懷疑,才故意有剛剛的言語!
章惇何等閱曆,一看宋江的神情就知其心中所想,淡淡地道:“公明還是不了解老夫,衆士大夫斥我輕率,易随喜怒,恣作威福,以前聽到這話是十分惱火的,現在倒是看開了,他們所言不假,老夫所爲絕不與凡流俗同!”
“你才弱冠之齡,又有才幹,前程遠大,所受的隻是當朝皇恩,你将來無論做什麽樣的決定,隻我章惇而言,是不會斥責你的。”
宋江抱住頭呻吟:“章公,你這般說法,将我說得全亂了……”
章惇淡然道:“隻是一番有感而發,你可以當成是考驗自己的内心是否堅定,這樣的考驗後面還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難!”
宋江再也不掩飾内心深處的矛盾感,眼角甚至泛出淚光,嘶聲道:“我想帶着兄弟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可現在王英兄弟慘死,江陵城功虧一篑,我覺得再這般下去,他們隻會曆經苦戰,一一離我而去!”
“可我等乃大宋子民,爲了朝廷效死,又有什麽錯呢?忠義之輩,本就輕生死,棄富貴,決不可誰強就依附誰!”
“但我真的不想兄弟們走上不歸路……”
對于宋江崩潰般的自言自語,章惇沒有說上一句話,全程安靜地坐着。
直到宋江緩緩擡起頭來,眉宇間恢複了幾分往昔的堅毅,沙啞着聲音道:“生爲宋臣,死爲宋将,這便是我宋江的路!”
章惇舉起酒杯,予以認可,眼神深處并無喜色,反倒帶着一抹唏噓:“宋将軍忠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