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兄弟絕不能白死,想要議和,白日做夢!!”
宋軍大營内,穆弘穆春怒吼的聲音,引得外面行走的将士頻頻側目,眼神交流之間,頗有些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正如王寅之前說的話,他認爲章惇讓宋江領兵來此,是因爲劉法部投降了燕軍,使得西軍的将領不再受到信任。
宋軍之中,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
對于西軍的将士來說,讓一個押司出身的宋江,帶領他們來攻江陵,已經很不服氣了,更何況還對原來将領的不信任,所以上下關系其實極爲緊張,如今宋江身邊的骨幹親信都對這黑矮子怒吼,樂得看這個笑話。
實際上章惇還真不是不信任别的将領,恰恰是看重宋江的能力,認爲在這個關鍵時刻,必須要以這位手段靈活,不拘一格,又擅于團結他人的大才爲帥,才能直搗賊人老巢,速克江陵。
一旦江陵重回宋軍手中,那方臘和石寶在外的軍隊士氣立刻一落千丈,這股南方最有威脅的反賊,就迅速走向滅亡了。
宋江覺得自己沒有辜負那位老相公的信任,因爲現在敵人主動派遣使者提出議和,就已經很說明情況。
我軍大優,賊人怕了!
至于接受不接受,如果是曾經的宋江,肯定斷然拒絕,現在卻遲疑了。
最初遇到章惇時,這位曾經嫉惡如仇的宰相,選擇招安郭康,他那時極不理解;
後來在金陵皇宮面聖,高官封賞,他明白了原因,内心深處卻又無法接受;
直到現在,他才徹底清楚那位宰相的無奈與苦衷。
南遷後的宋廷越來越弱小,反觀雄踞北方的大燕越來越強盛,他們隻能利用一切條件,尋求一線之間的反擊可能,哪怕摒棄私人的喜怒情感。
宋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份格局,能不能做到那樣的事情,直到李逵一嗓子吼出來:“公明哥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宋江深吸一口氣,不得不開口:“議和,絕無可能……”
衆人面容一松,然後又聽到這位接着澀聲道:“但招安,或許可行!”
招安與議和是兩種不同概念。
招安是朝廷居高臨下,原諒了反賊的過錯,招其爲官員,反過來爲自己效力,可以看成寬恕乃至施舍……
議和則是平等雙方的條件互換,比如宋遼議和,正是兩個旗鼓相當的大國之間,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所以方臘一方想要議和,且不說條件,首先就将自己擡高到與宋廷一個水平的位置上,宋江自然不會同意。
但他考慮的這些,李逵等人是全然不顧的,紛紛囔囔起來:
“方賊及其手下害了王英,我們要将之統統殺光,誅其全族,豈能招安?”
“殺了兄弟的人,跟他們同朝爲官,多窩囊才能受得住這等氣?”
“哥哥,王英屍骨未寒啊!!”
聽着那一聲聲憤怒悲戚的吼聲,宋江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喃喃自語:“我何嘗不知,但大局爲重……唉!這四個字果然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太難了,章相也太難了……”
聲音逐漸遠去,等回過神來之後,帳内隻剩下他一個,李逵等人什麽時候離開的,甚至都不知道。
這對于一向受敬仰愛戴的公明哥哥來說,還是頭一遭,宋江苦澀地搖了搖頭,後悔起來:“我不該那般說的,朝廷不願接受議和,方臘則不願受招安,反正雙方都不會接受對方的條件,又何必白白傷了兄弟感情呢?”
正自言自語着,桌案上的筆架突然輕輕顫動起來。
“那個自稱‘洞雲子’的人,又來聯系我了麽?”
宋江目光一凝,立刻開始調整心态,起身走了幾步後,盡量恢複到平時的心境,才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了筆。
“這幻術果真高明!”
然而宋江萬萬想不到,他拿起筆的一瞬間,兩道身影也從帳外漫步而來。
看守的士卒視若無睹,因爲兩人的身上,都彌漫着一股虛幻的光澤,正是二仙山羅真人的師弟喬道清,所布置的幻法。
眼見這位憑借幻法大搖大擺,直入軍營,倒是讓一向用唯識勁來去無蹤的李彥啧啧稱奇。
武道是自身修煉出來的,基本在什麽環境下都能用,法咒卻要看外界天地元力的配合,同時也會受到一定的限制。
比如軍營的氣血之力,就很能壓制道法施展,否則幻術真要這般爲所欲爲,那左道之士一人就能将敵軍将領統統殺光了……
現實裏卻是辦不到,喬道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能見縫插針,遊走于軍氣最薄弱的邊緣,才能如入無人之境。
而這樣一位幻法強者,看着宋江身上的幻術痕迹,都露出贊揚和好勝之色:“當真是好手段,這位明尊教主精通幻術七要,乃浸淫此道的高手,能與這樣的對手較量,倒是一番美事!”
李彥平靜地聽着。
喬道清眉頭微揚:“閣下不信我?”
李彥解釋:“道長如此快地趕來,我很承情,當然是相信的,隻是我在幻法上毫無建樹,不便多言。”
爲了不暴露本體與化身的關系,他讓鷹兒飛回燕雲,傳遞信件,然後燕王命令禮部派遣使者,上二仙山邀請喬道清下山。
雖然二仙山就在薊州,也就是燕京的旁邊,距離很近,但這過程也耗費了三四天。
再加上接到信件,便是騰雲而至,能如此快地趕到,都說明喬道清趕來的方式與衆不同,說不定是羅真人以騰雲之法送其一程。
原劇情裏李逵就被對待過,前一刻還在二仙山,下一刻就被惡風吹入雲端,着兩位黃巾力士一路押着,最後丢進衙門裏面,知府見這黑厮從天而降,還以爲是妖人,吓得先用狗血淋,然後提一桶尿糞從頭直澆到底,“口裏耳朵裏,都是狗血尿屎”,可見得罪了真人,是什麽下場。
喬道清同樣是被羅真人送下山來的,當然不是惡風,而是清風祥雲,直往南方而來。
他還挺奇怪,因爲“佐命”既然先扶燕王爲真龍,按照道門規矩,其他道統就不該幹涉,羅真人爲何隻是笑笑,讓他前來呢?
這豈不是相當于二仙山支持燕王争龍?
喬道清想了許久,都沒明白其中深意,唯有将不解壓下,回到幻法本身,而此時的宋江,已經開始與明尊溝通:“那王寅提出議和,是道長推動的麽?爲何是他,不是王慶?”
筆寫道:“方臘執迷不悟,麾下文武都有棄暗投明之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江陵城主動投降,豈不好過兩敗俱傷?”
宋江眯了眯眼睛,他也是讀天書的,還是人之卷,警惕心理極強,愈發懷疑對方的身份。
想了想,開始寫道:“我兄弟剛剛遇害,便是爲報這血海深仇,我也願意打下去,何況江陵易攻難守,我軍已占盡優勢,談何兩敗俱傷?我有招安之心,隻爲防備北方燕賊!”
筆寫道:“忠臣良将,一心爲國,将軍所爲,令人欽佩!”
宋江以爲對方沒明白重點,強調了關鍵:“閣下願意接受招安?”
筆流暢地寫道:“将軍不必試探,我不是方臘,也的确不是洞雲子,我此前懷疑洞雲子乃内應,現已釋疑,願意坦誠以待……我乃王慶!”
宋江見對方主動揭露身份,倒是一怔,立刻問道:“閣下想要如何?”
筆寫道:“朝廷之意,我能理解,願意招安,不願議和。但方臘之前痛斥朝廷,尤其是官家弑母,沸沸揚揚,無論是他,還是江陵上下,都已不可挽回,如若招安,那等于棄械投降,倒不如血戰到底,讓宋軍多死些人手,燕軍南下一并掃清。”
宋江露出不悅,加以針鋒相對:“閣下不必激将,有何方法不妨直言,議和就是讓我們宋軍自亂陣腳,甚至不攻自破,閣下覺得可行麽?”
筆立刻寫道:“既如此,何不選我呢?”
“你……王慶?”
宋江怔了怔,突然醒悟過來:“你想奪方臘的權力,讓朝廷許伱上位?”
筆寫道:“分裂方臘,共抗北燕,豈非朝廷所願?”
宋江心動了。
确實,章惇此番出兵,最爲忌憚的還是方臘。
這個人在荊湖極有威望,又得民心,擁有做大做強的資格,燕王其實就是這樣在燕雲崛起的,但朝廷無力顧及北方,如今方臘所在的荊湖對于江南極有威脅,自然不能重蹈覆轍。
但如果去了方臘,讓王慶上位,此人原爲軍師,出謀劃策還行,真正想要當主公,恐怕還不夠資格,想要坐穩位置,自然得依附宋軍,對于朝廷來說,是相當好的選擇……
“他們聊得挺歡暢啊!”
李彥和喬道清有些莞爾。
宋江覺得自己在寫字,也看到了筆在紙上自動書寫,實際上現實中根本沒有發生,而這兩位就注視着他做出握筆的姿勢,在身前比劃。
挺羞恥的。
當然,兩人在意的,是明尊的下落。
李彥通過宋江的動作,看出他寫的是什麽,從而了解兩人的對話。
喬道清的雙眸閃過靈光,卻是将明尊所寫的,同樣看得一清二楚,然後長袖一拂,在身前的空中浮現出來。
李彥仔細看了一遍,詢問道:“這是明尊的筆迹麽?”
“恐怕不是!”
喬道清從宋江的額頭輕輕一勾,再度攝取出一幅畫面,正是一個私塾先生在教書:“你看這位老先生的筆迹,是不是與其一模一樣,這是宋江的私塾先生,由于年代久遠,他記不住,卻被明尊所用,不留絲毫破綻。”
李彥道:“以自身意念成幻象,倒是有些像夢境……”
喬道清側目:“閣下倒是一語中的,夢幻夢幻,幻術本來就與夢境聯系很深,尤其是心中所想,最擅于動搖人心。”
李彥冷聲道:“那還真适合傳教,可如果全部是心中所想,這些溝通又是如何傳達的?”
喬道清解釋:“早早安排好了,宋江以爲現在對方在與之交流,其實法咒早已種下,隻等時機觸發……這位明尊可謂小心到了極緻!”
李彥道:“那就勞煩喬道長相助了!”
喬道清豎掌一禮,帶着幾分自矜:“客氣,請閣下拭目以待!”
宋江并不知道他身處雙重幻境裏面,在雙目睽睽之下和人靜音密謀,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思熟慮之後,寫下了鄭重的一句話:“閣下若真有誠意,出江陵一見!”
筆毫不遲疑地寫道:“爲了成就一番功業,我王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何妨一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