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那個樸正恩的家人帶回了麽?”
就在智堅一聲吆喝,練武場上的武僧呼啦一下跟着離去的同時,郭元振來到了辦公的屋舍内,發現李彥已經從碼頭回來,正在低頭查看着案卷,眉頭微微擰起,不禁詢問道。
李彥點點頭:“中途出了些波折,不過已經帶過來了,此番收獲不小……你那邊呢?那位聖慶寺的方丈不願意是麽?”
郭元振哼了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這些新羅僧人還以爲是從前呼風喚雨的時期呢,該好好整治一番了!”
李彥了然:“不到萬不得已,僧人是肯定不會願意交稅的,那不僅僅關乎錢财,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特權都将消失。”
郭元振冷笑:“現在少林僧人出動,有他們好受的!這新羅之地,子民貧苦,國家也不富裕,唯獨這些貴族和僧侶個個家财萬貫,也該割一割肉了!”
李彥颔首:“新羅舊的貴族關系到此地穩定,先将他們帶入洛陽再說,佛門整治之後,都督府很快會發現‘香水錢’給财政帶來的好處……”
香火錢都知道,信徒給寺院納捐的錢财,香水錢則比較陌生。
其實曆史上的高宗時期,就有文獻提及僧侶納稅,因爲高宗一朝後期的财政情況非常差,還真打過僧侶的主意,可惜沒有真正落實,等到了武周時期,大興佛教,讓佛門納稅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等到了安史之亂時期,郭子儀軍費不夠,向各府僧侶征收稅錢,用來貼補軍需,始稱香水錢。
那是臨時的,并沒有成爲固定模式,等到安史之亂後,中央權力大喪,各地節度使爲了軍費,任意用名目攤派,雜稅林立,苦于賦斂的老百姓起義反抗,眼看這樣下去要徹底完蛋,唐德宗時期的兩稅法應運而生。
這法子後世被稱爲中國賦稅改革的分水嶺,利與弊都很大,可以說道的地方太多了,單看與佛門寺院相關的情況,每逢地區稅收總額達不到标時,地方官吏迫于政績壓力,就把納稅壓力轉移到經濟實力極強的寺院,從僧人身上收稅。
朝廷得了利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方州縣見了更來勁,給寺院的攤派私征屢見不鮮,僧侶被迫交稅,香水錢才成慣例,不過也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畢竟兩稅法都僅僅持續了三十年不到。
由此看出,真正到了危急關頭,佛門這塊肥肉肯定是該割就割,别跟我談什麽佛祖,隻想搞錢!
在佛門雖爲危害,卻難以滅掉的情況下,李彥選擇推進對佛門的稅收,避免後面那種興盛到瘋狂的局面。
至于能壓到什麽程度,就要看接下來能搞上來多少錢了。
聊完這個話題,郭元振想到那個連累了整個新羅亡國的男人:“六郎,你剛剛說那個樸正恩的家人帶來了,還有所收獲是怎麽回事,他到底聽命于誰啊?”
李彥将手中的案卷遞過去:“最初見到時,我還是有些意外的,但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你看看吧。”
郭元振接過,第一眼就發現很眼熟,因爲那是内衛人員的案錄格式,隻是黃紙極爲陳舊,墨迹也很淡,可以看到有重新描寫的痕迹,似乎又不敢過于加重,隻是淺淺描了一遍。
而他細細一看,不由變了臉色:“前隋時期,内衛機宜使楊文會,化名樸燦英?”
李彥道:“這位正是樸正恩的父親,也是去倭國的船遲遲未歸的原因,垂垂老朽的人,不僅能保持警覺,還有一定的活動能力,險些在内衛的抓捕下逃脫,後來在他的秘密據點内,發現了這些。”
郭元振不敢置信:“樸正恩的父親是内衛?還是前隋時期潛入新羅的人員?”
李彥道:“其實不難解釋,前隋炀帝三征高麗,第一次下達昏聩的命令,屢屢給高麗守軍機會,最終延誤戰機,導緻慘敗,第二次因國内楊玄感造反,被迫而返,第三次則是雙方兩敗俱傷,高麗民衆也因連年作戰,困弊不堪,高麗王遣使求和,讓最好面子的隋炀帝有個台階下,返回國内。”
“這個過程中,内衛其實收集了許多高麗的情報,這楊文會更是奉命早早潛入,隻是隋炀帝剛愎自用,不聽勸告,内衛心血付之于東流。”
“等到了第二次征伐失敗後,楊文會幹脆去了新羅,後來由于三征慘敗,國内烽煙四起,内衛一直沒有将他召回,不過他一直想方設法傳遞回情報,後來也被封爲機宜使。”
郭元振恍然,再看向記錄:“原來如此,不過此人當真厲害,新羅雖然以金氏掌權,但樸氏終究也是貴族,他居然能以新羅人的身份生活下來,并且瞞過周圍的其他人。”
李彥道:“此人精通易容之法,會三國語言,眼睛又小,正好與那位真正的樸燦英容貌相似,而那一支樸氏人丁稀薄,後來又紛紛去世,等到了他娶妻生子時,血脈近親已經沒有了。”
郭元振猜測:“不會是此人毒害的吧?”
李彥道:“這就不知了,不過從記錄來看,這楊文會确實擅于毒藥,醫毒不分家,樸正恩的醫術應該就是跟他學習的,對外謊稱是來唐後學習。”
郭元振趕忙問道:“這人交代了麽?樸正恩去大唐,是他派過去的麽?”
李彥搖頭:“帶回來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楊文會年紀本來就大,經過激烈的追逃,抓住時就奄奄一息,臨死前還想将這些材料焚毀,幸好提前一步制止……”
他悠悠一歎:“無論如何,楊文會也是我中原人,更是爲國效命的内衛,不該死于倭國,我已命人将他安葬。”
郭元振皺起眉頭:“可如此一來,樸正恩的線索不是又斷了?”
李彥道:“恰恰相反,我原本想不通一個新羅出身的人,怎麽會出現在嶺南,涉及到長孫氏全族慘死的大案中,但如果這個人通過父輩的關系,與内衛取得聯系,反倒是能夠解釋了。”
“當年内衛裁撤時,有一股力量就要置長孫氏于死地,這是從‘佐命’那裏獲得的情報,但此人終究沒有查到,到底是誰在嶺南毒害長孫氏全族,現在終于明白,源頭居然居住在倭國。”
“‘佐命’麾下勢力不小,更是與吐蕃、突厥與新羅都有聯系,但她再怎麽查,也不可能派人東渡海島,去倭國找人,自然不會想到有這層關聯……”
郭元振感到一股寒意:“如此說來,當年對長孫氏趕盡殺絕,是内衛某位高層指使,正好發現樸正恩表面上是新羅人,實際上與内衛有着千絲萬縷關系,又難以追查來曆,便讓他僞裝成遊方醫士,加以毒害?”
李彥微微點頭:“現在還難以确定,不過追查到這裏,确實串聯起了一條較爲清晰的脈絡,至少動機是有了,如果抓到樸正恩,當年的事情也基本水落石出。”
郭元振臉色沉重:“就怕這樸正恩已經被殺人滅口,他當年或許抱着一顆回歸中原之心,與内衛取得聯系,卻被賊人利用,用來謀害長孫氏千人性命,這麽大的事情,事後指使者肯定也不會留下活口,樸正恩如果死了,我們的線索也就徹底斷了……”
李彥道:“你還記得你去嶺南查案時,當地都說那場血案是爲了吳國公報仇麽?”
郭元振點頭:“六郎當時的分析是,兇手不願意這起案子被人關注,案發中卻又有吳王鬼魂複仇的細節,作案時高調,案發後低調,有些自相矛盾。”
李彥道:“如果樸正恩是行兇者,你覺得他爲什麽要這麽做?”
郭元振沉思片刻,眼睛亮起:“我明白六郎的意思了,他是出于義憤?”
“英國公府的仆從證明,那個樸正恩行醫崇佛,本該是良善之輩,卻犯下如此血案,如果他不是本性爲惡,是不是代表着他認爲前趙國公故意冤殺了吳國公,所以殺死前趙國公全族,是一種因果報應?吳國公鬼魂回來複仇的細節是他自己添加的……”
“而那個幕後指使者隻是想要長孫氏滅族,并不希望将事情鬧大,更不願意讓朝廷關心到這場遠在嶺南的案子,所以事後極力遮掩案件細節,還火燒了都官司的案錄,毀滅證據。”
李彥笑道:“元振果然聰慧,我就是這般分析的,不過我有一點看法與你不同,我覺得不單單是出于義憤。”
郭元振奇道:“那還能是什麽?”
李彥道:“這就要看楊文會到底是什麽身份了,我剛剛用已經讓忠敬去調取資料,驗證猜測……來了!”
話音落下沒多久,安忠敬大踏步地走了進來:“六郎,這是安東都護府調過來的案錄。”
李彥接過看了幾眼,點了點頭,遞了過來:“果然如此!”
郭元振接過一看,瞳孔猛然收縮:“楊集,字文會,前隋宗室楊秀之子,前隋炀帝時被貶爲平民,流放遠地,下落不明……如果這個楊文會不是同名巧合,真的是隋炀帝的侄子,那麽他的兒子樸正恩不正是……”
李彥道:“不錯,樸正恩是楊文會之子,楊秀的孫子,吳國公是楊妃之子,楊廣的外孫,楊廣和楊秀是嫡親兄弟,從血脈關系來看,這兩個人也是很近的表兄弟了。”
“普通人或許不想與前朝皇族扯上關系,但對于一個從新羅回歸,急于認祖歸宗的人來說,這份認可是很重要的,偏偏他在金仁問身邊當侍衛時,親眼見到吳王受冤而亡。”
“所以那個幕後的指使者,才能利用他爲吳國公報仇,最終以鬼魂說殺長孫氏全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