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大震,正因爲此,爾等還不速速散去?”
朱四和朱七昂起頭,看着站在城頭上呼喝的官員,再望了望不聲不響的海瑞。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這支取經小隊離開大明京師後,所遇到的第一起事件,是難民潮。
關中大震導緻的災情,距今已有數月,但餘波遠遠沒有結束,一群群攜家帶口的難民,依舊在湧向四方。
海瑞剛剛出京,策馬不過兩日,前方就有長長的災民出現。
這些人大部分操着關中口音,但也有不少屬于河南山東一帶,披着褴褛的衣衫,用扁擔艱難地挑着瑟瑟發抖的孩子,或沿街乞讨,或四處尋找施粥的地方,艱難而卑微地活下去。
或許别的朝代,并未受災的地區百姓,會生出同情心,允許這些難民停留居住,但大明的天災太多了,十多年前就有一場程度嚴重的大地震,期間更是各種災禍頻頻。
因此上上下下都知道,一旦讓這些災民湧入,原先的居住地都會發生動蕩,所以各地開始冷酷地驅逐災民。
國庫空虛,糧倉虛設,這些地方官員的苦衷,不是不能理解,可城樓上那人的所言,将地震歸結于百姓的愁怨,就實在令人憤怒了。
甚至就連兩位錦衣衛都聽不下去,朱七冷硬的聲音響起:“可要我們緝拿此人,以儆效尤?”
海瑞目光看向四方,尤其是災民與官吏的對峙,權衡利弊,緩緩搖頭:“不……此時不可抓人!”
朱七濃眉一揚:“錦衣衛自有緝捕職責,身爲欽差,更有先斬後奏之權,毋須顧慮!”
海瑞沉聲道:“即便拿下此人,我等也無法讓城内接受災民,反将引發騷亂,體察官吏,明加黜陟,是爲了地方百姓不被貪墨之吏所害,而非一己喜惡,妄加幹涉!”
朱七目露異色,凝視這位瘦削的背影:“敢批龍鱗之人,有了欽差的權力,反倒變得克制,當真了得!”
朱四則歎了口氣:“那我們繼續上路?”
既然難以解決,就眼不見心不煩。
海瑞卻取出紙筆:“容我耽擱片刻,将此地的情形記下,着信差快馬送入京師。”
不僅是京畿之地,接下來海瑞每到一處,都是如此爲之。
堂堂大明欽差,天子認可的神劍,并未展現出鋒芒,反倒甘願爲耳目,将各地赈災的情況,以最爲客觀的視角記錄,一五一十地禀告上去。
明面上是呈報陛下,實際上是交予首輔胡宗憲處理。
“此人并非那等空談道德的言官,是真的爲天下萬民計深遠!”
朱四和朱七一路跟随,也不禁越來越佩服。
海瑞是實幹之輩,曆史上他聲名赫赫,巡撫一地時,人還未到,地方上的貪墨之吏就因“憚其威”而自動離職,以免觸其黴頭;有錢有勢的缙紳之家,将朱漆大門改成黑色,以求韬光養晦;就連織造太監,都忙不疊地将轎夫遣散,輕裝簡行,不敢再大搖大擺地鋪張浪費。
在這樣嚴于律己,嚴于律人的情況下,海瑞興修水利,造福一方,爲百姓做了許多實事,以緻于當海瑞遭到彈劾,将其調任時,地方百姓痛哭流涕,舍不得這位青天離開。
彈劾海瑞的罪名也極其可笑,“庇護奸民,魚肉士大夫”,從來隻聽說魚肉百姓,在海瑞治下,士大夫覺得自己被魚肉了。
可悲的是,海瑞這樣的官員,實在太少太少。
現在貼身跟随,這位原本在心目中隻是膽大包天的形象,變得越來越高大,兩位錦衣衛開始稱其爲“先生”。
這個稱呼自從那一位後,他們還是首度稱呼一位官員,透出由衷的欽佩。
但海瑞瘦削的面容,卻越來越凝重。
越接近關中,災民就越多。
大道兩邊、城牆根下甚至學舍寺廟,搭起了一片片的破庵子、茅草棚。
隻要是尚且完好的城鎮,都是如此,州府之類的大城,更是一眼望不到邊,幾乎把外面的建築都給淹沒了。
但這樣的聚集,卻不見絲毫熱鬧。
放眼望去,餓殍滿地,遍地瘡痍,麻木而肮髒的面孔在視線中搖曳,随時可能輕飄飄地飛向天空,再也落不回地面……
落葉歸根,這些人連死,都沒法死在家鄉了。
“此番大震,前所未有,死傷難以估量!”
“該怎麽救這些百姓……該怎麽救呢?”
海瑞在《治安疏》裏面,已經反複強調過百姓的凄慘,可真正見到了,那觸目驚心之感,又豈是筆墨能夠描述一二,這些日子日思夜想,都在苦苦思索解救之法……
誅殺貪官,整頓吏治?
遲了!
那是正常時期所做的事情,如今各地焦頭爛額,官吏忙碌不堪,這個時候舉起屠刀,隻會讓局勢愈發混亂。
海瑞出京時,也曾經想當一柄光芒萬丈的利劍,澄清玉宇,一掃陰霾,但到達災區現場後,馬上意識到那樣的念頭不切合實際,所以将北直隸的管轄,交予信得過的首輔胡宗憲。
現在抵達關中,這曾經的龍興之地,如今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再通報京師顯然是不成,必須行使欽差的權力,整頓各地資源,最大程度地救治災民。
可說易行難,至少從他一路上所見所聞,根本不知該怎麽下手,因爲沒錢沒糧,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先讓城中大戶、各地寺院出面,多施粥米,讓災民安定下來,予河南喘息,再将江南米糧調集……”
“你若苦思冥想,隻得此法,是會讓我失望的!”
正在這時,一道聽起來稚嫩,語氣卻頗爲成熟,透出一種奇妙反差感的聲音,突兀地在腦海中響起。
此時已然是夜深人靜,朱四朱七正在外間休息,海瑞也被驚了驚,立刻喝道:“誰?”
然而他的聲音沒有傳出,隻是在心中回蕩,對方則接着道:“每逢災年,人命皆是賤如草芥,尤其是一文不名的百姓,你一路所見,城鎮外皆有粥棚,卻非善心,僅僅是朝廷擔心這些饑民流亡,變成流民,動亂天下,威脅到統治罷了……”
“所以朝廷要給災民一絲希望,施粥無疑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讓災民朝着城郭聚集,不會散落各地,釀成大亂。”
“但此法有一緻命的弊端,災民聚集,死傷也将聚集,天氣漸暖,疫病勢必爆發,到時候不僅僅是城外餓死的,城内的百姓也會被感染疫病,十室九空,死傷更爲慘重!”
海瑞聽到一半,身體爲之一震,到了最後更是沉默下去。
有些事情說白了,并無什麽稀奇,但捅破這層紙的一刹那,還是極爲震撼的。
正如海瑞上《治安疏》,亦如此時的聲音揭破朝廷赈災策略的傾向:“朝廷此法爲鎮災,卻非救民,兩者之間的取舍,你看透了麽?”
海瑞深吸一口氣。
他确實被點醒。
赈災,鎮災,一字之差,天地之别。
事實上曆朝曆代的赈災,大多都淪爲鎮災,百姓死傷無所謂,不引起大規模的動蕩,才是朝廷的重中之重。
而救民,則是保存百姓爲重,盡可能挽救更多的生命。
對于兩者的選擇,海瑞幾乎毫不遲疑:“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百姓得存,社稷自能安定!”
聲音毫不意外:“那就去做吧,我相信你能辦到。”
海瑞當然會竭盡所能,但即便他有着一往無前的決心,心情也不禁有些低沉:“想來真有陰曹地府,枉死之城,也難怪冤魂諸多,孽苦超度!”
聲音反倒透出欣慰:“看來你明白了,超度亡魂孽苦,是有意義的,若無堅誠之心,豈能曆經苦難波折,取得千秋真經?”
海瑞微微颔首:“還未請教?”
“合适之時,自會見面。”
聲音最後丢下一句,沉默下去,海瑞自然不知,貼身收藏的奏疏中,正有一道虛影的輪廓從中升起。
依稀間可以看到,那是一位面容剛正,一絲不苟的男子,又有着胸懷天下,爲國爲民的氣質。
天下第一疏,器靈治安!
求萬世之安!
對于自己的締造者海瑞,它默默陪伴,有着崇敬之心,好似孩子敬愛父親,又如弟子尊敬先生。
而作爲新生的靈族,它則閃爍着智慧的靈光,出謀劃策,加以引導。
目的是借助關中災情,讓另一位同伴誕生于世。
就在海瑞堅定信念,以救民爲主之際,同在長安的百草廳内,正在督促夥計熬制藥劑的陳景琦,打了個哈欠。
醫者父母心,從坐鎮京師,指揮各地,到親臨前線重災之地,這位陳家老号的當家人毫不後悔,也幸得昔日的李天師編撰了那本足以傳世的醫書,百草廳在他的坐鎮下,已是活人無數。
隻是随着天氣越來越炎熱,疫病估計還是要控制不住了……
疲憊之餘,陳景琦沒有發現,桌案上的《本草綱目》無風自動,書頁微微翻動間,流轉出一道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