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藥材都裝好了!”
京城百草廳,陳家老号的倉庫前,一輛輛馬車馱着藥材,整裝待發。
從往日的大少爺,變爲今時當家人的陳景琦,再度核對了藥材清單後,點了點頭,對着掌櫃吩咐道:“路上謹慎些!”
掌櫃點了點頭,另一旁的壯漢笑道:“請七爺放心,我羅教弟子走南闖北,經曆的事情多了,此番由我等護衛,保證無礙!”
此人确實是羅教弟子,信仰無生老母,早年間是南方漕運,近些年來勢力擴充,在京師都有了一定的影響力,甚至做起了镖局生意。
陳景琦性情豪爽,平日裏就喜歡結交三教九流,此次讓羅教出面幫忙押運,對于他們的能耐是放心的,卻仍舊免不了擔憂:“此去關中,恐流民甚多,爲求生存,淪爲賊匪,這些藥材專治疫病,可活人無數,萬萬不容有失!”
羅教漢子的笑容消失了,鄭重行禮:“七爺高義!”
“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陳景琦知道,除非朝廷全力赈災,否則醫館的所爲,都是杯水車薪。
當然再少,也比什麽都不做強,何況醫書《本草綱目》問世,裏面專門有講述疫症的病理、預防和治愈之法,而但凡大災,最可怕的就是疫病橫生,有了這些藥材所配的湯劑,隔離驅毒,可能會拯救無數生命。
“希望盡快趕上吧!”
目送車隊離去,陳景琦默立片刻,轉身準備回醫館。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一位面容慈和的女子,于街對面打量着自己。
雙方的視線剛剛接觸,一頂轎子經過,也就是眨眼之間,女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事情換成别人講述,是要背脊發涼的,可或許是那女子氣質聖潔,陳景琦并不恐懼,隻是覺得有些怪異:“何方高人?”
還未等他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不遠處的鑼鼓聲又吸引了注意力。
百姓紛紛彙聚過去,就見皇榜張貼,旁邊的吏員開始誦讀,并用通俗易懂的話語解釋。
陳景琦也在其中,聽了幾句就皺起眉頭:“尋超度孽苦升天的奇人異士?”
不僅僅是他,别的圍觀者,要麽是一片茫然,要麽也在暗暗咒罵:“奸佞誤國,蒙蔽聖聽!”
現在是北要打蒙古,南要赈大災,即便是京師人,過得也很辛苦,在這個關頭,陛下居然要招什麽奇人異士,讓孽苦升天?
所以不滿的百姓,心中又開始怒罵奸臣貪官。
但陳景琦已經漸漸看清楚了。
以前民生凋敝,生活日艱,可以痛罵嚴黨。
現在嚴黨倒塌,朝政卻沒有絲毫好轉,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千裏内幾無一尺淨土,根源顯然就不在内閣了。
“醫國如同醫人,要麽不醫,要醫就要醫本!”
這句話從陳景琦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好似有人說過,又好似隻是一念之感,但終究還是暗暗搖了搖頭,從人群裏離開。
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裏,相信衮衮諸公不是看不清楚,可惜你知我知大家知,卻無人敢觸及……
陳景琦就是個開醫館的,自然更不能拿全家的性命去亂說真話,指不定錦衣衛就藏在身邊,監視着張榜附近的一舉一動。
還是眼不見心不煩吧!
然而皇榜可以不看,頭上很快一涼,他仰起腦袋,看到雪花飄飄搖搖,落了下來。
“這場雪,來得不是時候啊!”
……
“這場雪,來得真不是時候!”
雪花漫天,紛紛揚揚,戶部的廣盈庫外,聚集着許多官員,密密麻麻地在大雪中排着隊。
哪怕凍得瑟瑟發抖,一雙雙渴求的眼睛,也都望向庫内尚未開啓的大門,想象着裏面堆滿了錢米。
廣盈庫是戶部儲藏錢糧實物的倉儲,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
寓意挺好,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與盈則根本挨不上邊。
甚至于正因爲它的廣,愈發凸顯出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的凄涼景象。
倒也不是全空,仔細看去,地面還是薄薄地擺着一層布袋。
這些袋子每堆都是大小兩種,大袋裝米兩鬥,小袋裝錢十吊。
這是戶部的主意,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官,年關來者,一律每人領兩袋。
公平了吧!
可此時華燈初上,燈籠點着,戶部的官員們被分派在大案前坐着,京城各部的名冊攤開,庫工們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卻是如臨大敵。
每每這個時候,怒罵混亂是必然的,上回差點挨揍,這一次會發生何等嚴重的事故,實在難以預料……
在壓抑的氣氛中,有官員忍不住了,恨恨地道:“戶部隻是奉命發俸的,拿咱們撒氣算什麽能耐?”
此言打破了沉默,戶部你一眼我一語,都開始埋怨外面那些人,爲何不能體諒朝廷難處,安貧守道,過一個心憂天下不改其樂的平安年……
直到一位低着頭翻看賬冊的削瘦官員突然開口:“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
周遭頓時安靜起來,一道道視線落了過去,複雜難言。
那瘦削官員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雙并不算明亮,但極爲堅毅的眼睛,坦然地環視周遭:“諸位可知‘年關’之意?”
“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于饑寒,阖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
“而當家的,爲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拼命去忙碌,去求人,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年關,乃是一道難關!”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愈發低沉:“至于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更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時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在這個時候上門,催逼如雷。”
“這樣的當家人,早在過小年前就得躲出去,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面透風的破屋裏聽債主叫罵,一直要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才算過了年關……”
換成以往,高高在上的戶部官員,哪裏理會得了這些賤民的年關,可此時的他們,竟也心有戚戚焉。
因爲剛剛年難過的對聯,從貧苦百姓家,挂到大明朝許多京官的家門口了!
京裏衆多官員的欠俸,平均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有些不受重視的部門,甚至一年多都未發俸祿。
現在已經不是唐朝,官員大多出身富裕之家,也不是宋朝,進士有榜下捉婿,大明官員中出身貧寒的很多,京官的待遇不比地方珍貴,靠着俸祿求存的官員同樣很多,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指着廣盈庫的大門打開了。
結果隻能發兩鬥米十吊銅錢,誰能接受得了?
剛剛還在說風涼話的戶部官員,統統閉上了嘴,但還是有人盯向那位瘦削官員:“海筆架,你的本事大家都如雷貫耳,要不然也不能得胡部堂看重,現在這事情怎麽辦,拿個主意吧!”
瘦削官員好似沒有聽到話語裏的陰陽怪氣,将手中的賬冊整理完畢,平視前方:“開倉吧!”
倉門緩緩開啓,庫工們趕忙擡着沉重的案桌,從裏面緊挨着擺到門邊,以防外面有人強沖進來。
不過外面固然擠滿了人頭,但終究是有品級的官員,頂多踮着腳,伸着頭,倒還維持着最後一點體面。
那一雙雙熾熱的眼神,卻讓戶部官員們紛紛往後縮,将瘦削官員頂在最前。
瘦削官員也不懼,望向排在第一的領俸者:“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來者激動地道:“都察院禦史鄭泌昌,煩請找找,煩請找找!”
瘦削官員也不用身邊的書吏,直接在名冊裏面抽出一本,翻了幾下,就看到鄭泌昌的名字,擺在對方面前:“簽名!”
鄭泌昌飛快接過筆,帶着激動的心情,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鄭泌昌”三個字。
他與何茂才兩人,曾爲趙文華所用,彈劾鄢懋卿和羅龍文勾結倭寇,但趙文華很快慘死,又拉開了嚴黨的倒台,這兩個小角色反倒無人問津,使盡了錢财總算保住官位,前程卻也基本斷絕。
因此現在的鄭泌昌低調做官,是真的很需要朝廷發放的俸祿,他清楚國庫空虛,陛下又征調糧草,準備與蒙古開戰,所以早早排在第一個,就怕發到後面沒有了。
現在終于得償所願……
這份激動之情,持續到庫工走了過來,将一大一小兩個袋子,擺在面前的案上。
鄭泌昌猛然怔住,睜大眼睛,打量了好半晌,才開口問道:“這……這裏面都是什麽?共有多少錢?”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化作噩夢降臨:“兩鬥米,十吊銅錢。”
“就這些?全在這裏了?”
“就這些……全在這裏了……”
鄭泌昌渾身哆嗦,牙齒都打顫了,終于吼了起來:“你們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麽?我的欠俸都百兩了,這才不到五兩銀子,我一家九口啊,還有兩個仆人,甭說過年,還債都不夠!”
緊站在他身後的官員也叫囔起來:“是不是我們低品級的,就這些東西?”
瘦削官員望向他們:“不,今年各部堂官都不發東西……”
“不要跟我們說各部堂官!”
鄭泌昌徹底爆發:“堂官們還需要這些東西過年嗎?他們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陛下的恩賞,弄出這個由頭來對付我們這些小官!你們戶部靠這點東西過年,年關能過嗎!!”
“怎麽回事?”
“到底發多少啊?”
這一吼,後面的官員都急了,紛紛問了起來,然後有人調頭激動地囔囔:“今年就兩鬥米十吊錢!”
很快,排隊的官員們統統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從門外刺了進來:“戶部也太黑了!”“大明朝的錢,都到哪裏去了!”“讓閣老出來!讓六部堂官出來,給我們一個解釋!!”
場面混亂起來。
戶部官員連連後退,有的已經想要逃了。
鄭泌昌知道,這樣除了發洩憤怒,并不能拿到俸祿,想到已經多次登門,說話越來越不客氣的債主,把心一橫,轉過身來,振臂高呼:“諸位聽我一言!聽我一言!”
“早年有嚴氏父子,把持朝政,上下其手,貪墨無算,如今那些奸臣的家都被抄了,折合白銀有千萬之巨,可天下依舊有那麽多災民流民無錢安撫,我們這些當官的欠俸,也依然不能補發,爲何如此?爲何如此?”
“欠俸我們不争,過不了年也死不了人,但我們要爲大明朝的國事争,爲天下的百姓争!在這裏無用,找内閣去,問問閣老,還管不管大明社稷,管不管兩京一十三省的天下蒼生!”
這番話有理有據,關鍵是将鬧欠俸一下子擡到國家大義上面,在場的官員多是苦哈哈的清貧之官,不少人骨子裏還帶着一股熱血激昂,被如此一鼓動,頓時高喝道:“兄台說得對!國将不國,何以爲家?”
“大家都去寫奏疏,寫完了一齊上疏,參内閣屍位素餐!”
“上疏!上疏!”
真是一呼百應,大部分官員朝倉門外蜂擁奔去,剩下一些相對溫文怕事的,踟蹰片刻,終究也受不了俸祿遲遲拖欠,跟着向倉門外走去。
就連戶部官員都看得蠢蠢欲動,他們何嘗不是苦欠俸久矣?
“走!我們也去!”
終于大部分官員都跟着一同離開,還剩下幾個未走的,卻是看向了一直坐在案桌前,靜靜不動的瘦削官員:“海剛峰,你不去參一本?”
瘦削官員冷冷地道:“參了也無用。”
戶部官員嘿了聲:“大名鼎鼎的海筆架,也有退縮的時候,我等去了!”
瘦削官員看都不看這群人雄赳赳的背影,坐在空蕩蕩的廣盈庫内,默然許久,站起身來。
他準備回家。
哪怕年關再難過,也要孝敬母親,照顧懷孕的妻子。
至于有些事,不妨等妻子生産,送了母親出京,再來爲之……
可就在這時,他的腳下突然一頓,看向不遠處。
那裏有一位面容聖潔的女子靜立,對着他打量着,然後颔首微笑。
瘦削官員愣了愣,瞪大眼睛再看,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中,不見了蹤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