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漫步進山,看着雨後的陽光灑落在林間,生機勃勃,萬物競發,一縷若隐若現的妖氣卻形成了明顯的痕迹,一路延伸向遠方。
天地元力充裕活潑的世界,萬靈都有修行的機會。
人可以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得道成仙,花草蟲獸也能吸納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從而開靈智,得諸般變化。
當然,由于後天修行的差距,妖類的地位和成就往往都難以企及人類修行者,好不容易熬出頭,入了神佛座下,有了修成正果的良機,關鍵時刻還要下界爲妖,幹回老本行。
那是曾經的轶事,而南瞻部州如今的妖族,和道門一樣凋零,大多避世不出。
比如赤煉所在的赤鱗巨蟒一族,就居住于蘇州城外,與人類生活的環境距離很近,往來極少,堪稱井水不犯河水。
倒不是改了性子,而是九劫對于妖類的威脅遠比人類修行者大,那些依舊逞兇殺戮的妖類族群,早早在劫數下覆滅,剩下的要麽遠遠避開人類的居住地,徹底躲入荒山老林,要麽就如赤鱗巨蟒一族,經過數百年的摸索,找到生存的舒适圈。
那是南瞻部洲的情況,這個所謂的東勝神洲,又會如何?
妖依舊是有的。
李彥此前略作試探,在解釋“雞鳴寺”的名字來曆時,提到了蜈蚣與金雞的故事,而僧人守誠對此并不詫異,可見對于佛修來說,精怪亦是常見。
關鍵是這些精怪的表現會如何,依舊是争鋒相對,需要佛修降妖伏魔,亦或是有另一種特别的相處方式?
循着氣息,李彥步伐似緩實急,一路往五絕洞的方向走去。
妖氣越來越濃郁,地面和山壁上更有蛇類爬行的痕迹,隻是除此之外,其他的幹幹淨淨,整潔得好似常常有人在打掃。
别說獅駝國那種地獄般的景象,就算是一般的妖精洞府,也是路邊散落着殘骸,空氣裏滿是臭氣,可此地别說沒有污穢,甚至帶着一股香氣……
李彥正自尋思,眉頭微動,朝着西南方向看去。
來了!
他的唯識勁探查範圍太廣,大約過了半刻鍾的時間,叮叮當當的梆鈴之聲才由遠及近,再過片刻,一個巡山的小蛇精映入眼簾。
這蛇精已然化出雙腿,搖擺着腰肢,上身套着一件小馬甲,背上插着一杆“令”字旗,腰間懸着鈴子,手裏敲着梆子,打一陣就高喊道:“大王叫我來巡山嘞!雨天路滑,小心山路嘞!”
如果不是那微微尖利的聲調和古怪的口音,這與城内的打更人簡直沒有區别。
李彥停下腳步,等待對方。
“咦?”
而那小蛇見到人影,先是下意識地想要避讓,但仔細看了看後,卻是渾身一緊,趕忙緊了緊馬甲,把梆子挂在腰間,恭敬地道:“不知大師造訪我清風洞,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清風洞麽……”
五絕洞改成這個名字,李彥嗅着空氣裏的清風,再看着這個懂禮貌的妖精,淡淡地道:“倒是名副其實,不必客氣,帶我去洞内一觀。”
“請!”
小妖又行了一禮,然後猛地賣力敲打梆子:“高僧來訪,蓬荜生輝嘞!”
前面很快熱鬧起來,兩隊一看就知道經曆過操練的蛇精魚貫而出,在洞門前一字排開,恭迎左右。
當然相比起巡山蛇精,它們就顯得不善言辭了,神情有些局促,用敬畏的目光看了看這位來者,腰肢彎下,幾乎是匍匐于地面。
“咚!咚!咚——”
而清風洞的深處,明顯經過修整的山室内,一位女蛇精正端坐在蒲團上,并無獠牙森然,身材反倒顯得有幾分削瘦,纖細的手掌捏着一根木棒,敲擊着面前的木魚。
“大王!大王!有高僧來了!”
“什麽?今個是什麽好日子?”
小妖匆匆入内禀告時,蛇精不慌不忙,顯出非凡的定力,直到聽說是有德高僧駕臨山間,才猛然站起,遊了出去。
到了門前,她徹底化作人形,見到那氣清神秀的身影走入。
雖然未着僧袍,俗家打扮,但身上佛光濃郁,舉手投足間盡是高僧風采,讓妖一見傾心。
蛇精趕忙上前,手掌朝中間一合,拜倒下去:“小妖赤煉,拜見聖僧!”
李彥打量着這個“赤煉”。
除了名字相同,從相貌上來看,她與南瞻部州的赤煉也幾乎是一模一樣,可身材卻差了許多,沒有那位妖王的魁梧,神态氣質上更是判若兩妖。
不過先前已經有了百草廳陳家老号的熟悉感,再有雞鳴寺中入了佛門的羅萬象,蘇州城外的蛇精有一位赤煉,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
李彥神色如常:“我并非聖僧,此行亦是發現妖氣,一路至此,不必大張旗鼓。”
“赤煉”不敢繼續稱呼,态度依舊恭敬:“洞中常備齋飯,還望大師賞臉。”
“西天取經路上,唐僧多少次因爲化齋遇險,如今妖精的洞府居然常備齋飯,歡迎和尚常來……”
李彥隻覺得耗子給貓當伴娘,倒也沒有拒絕:“好。”
“赤煉”一路将他領入洞中深處,在寬敞整潔的山室,雙方于蒲團上入座,衆小妖則端着木頭所制的器皿,将一份份素菜奉上。
瞧着那熟練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次款待僧人,或許蛇精們平時的食物也盡可能向這些靠近,怪不得大王都身材瘦削,若是那些小妖也能完美化作人形,恐怕個個都面有菜色,營養不良。
李彥也不知是感到滑稽,還是荒謬。
他是人,自然站在人的立場,如果妖類害人,即便爲了生存所迫,也會除之。
可現在看着這些個比人還要乖順的妖類,卻又生不出半點喜悅。
吃齋念佛,毫無野性,這是妖,亦或是披着妖皮的奴?
問題是妖能成奴,那别的生靈呢?
他在思索沉吟,“赤煉”舉杯品着素酒,再看着那晶瑩如玉的面龐,不禁多凝視了幾眼。
這幾眼很是尋常,畢竟這般出塵的人物,任誰都會下意識地想要多看看,嘉靖想看還看不到呢……
“不好!”
但緊接着,“赤煉”就移開目光,好似犯了什麽大錯般,口中喃喃低語,默誦經文,開始自我反省。
李彥不太明白:“你這是怎麽了?”
“赤煉”雙手合十:“小妖昔日曾動欲念,幸得我佛慈悲,不至于鑄成大錯,如今又有邪念滋生,罪過罪過……”
李彥微微凝眉:“你從不生欲念?”
“赤煉”以爲這是拷問,趕忙正色道:“我佛教誨,喜怒哀樂,諸般欲望,皆不可動,動之則入邪,我等妖類雖不及人爲萬物靈長,亦嚴守正道,不敢造次……”
李彥默然。
雖說佛法講究四大皆空,不被自身的情緒所影響,但斷絕一切也非正道。
那對于人性是會造成壓迫感的,更别提妖類的情緒波動本來就劇烈,想要如一灘靜水,不起波瀾,難度實在太高,甚至是不可能的。
所以此妖昔日妄動欲念,如今變得草木皆兵……
等等!
李彥眉頭一動:“你動欲念,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赤煉”記得極爲清楚:“距今僅三十八年,不想又險些觸犯,罪過罪過!”
“三十多年前,‘妄’動欲念……”
李彥腦海中有了一個可怕的推測,再見“赤煉”眉宇間的惶恐漸漸聚集,不能坐視不理了,開始念誦靜心咒,輔以講法:“衆生皆煩惱,煩惱皆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有形者,生于無形,無能生有,有歸于無……”
“赤煉”聽着,漸漸平靜下來,四周的小妖更是圍了過來,個個專心緻志地聆聽講法。
待得李彥講完經文,就見不知何時,地上盛開了一朵朵金蓮,讓原本整潔的洞窟更是沐浴在佛光之中,一片祥和景象。
衆妖心悅誠服,齊聲高頌:“多謝聖僧講法!南無阿彌陀佛!”
李彥再度默然。
他的佛法造詣是有的,但絕對沒到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的程度,隻能說這裏的環境太适合佛法講演了,以緻于萬妖生佛,形成了一幕既莊嚴又詭異的畫面。
當然衆妖隻有敬服,“赤煉”更是由衷地露出歡喜之色:“今日聽得聖僧一場講法,足抵我等百年苦修!”
李彥剛要開口,目光一凝,輕輕歎了口氣:“沒想到還是避不過……”
剛剛巡山的蛇精也驚呼道:“大王!你太歡喜了!不可如此啊!”
“赤煉”渾身僵住。
喜、怒、哀、驚、亂全由心生,而這些都屬于佛門的“煩惱”,是對修行的阻礙。
而這些阻礙,都是這方天地所不允許的,怒也不行,喜也不行,隻能化作古井無波,一片沉寂。
當然,這份限制并非要求每個妖類都嚴格遵守,是與修爲挂鈎的。
洞内群妖以“赤煉”的妖氣最爲深厚,她受到的限制就最大,其他小妖修爲低弱,或許還能寬松些,可“赤煉”由于太過歡喜,樂極生悲,頓時引發了體内一股氣息,讓她整個身軀都顫抖起來。
不僅是情緒的失衡,更像是打破了一個脆弱的平衡,這個吃齋念佛的蛇精,剛剛還一團和氣的眉目,變得兇惡起來,嘴巴咧開,猩紅的信子吞吐,嘶嘶作響。
群妖看了大駭,李彥反倒感到熟悉。
這才是蛇精應有的模樣……
不過這個狀态并沒有持續多久,“赤煉”渾身一震,一股腥臭的氣息從體内分離出來,讓洞内的空氣瞬間變得污濁起來。
顯然這不僅僅是氣味,更是對周遭的污染。
所幸清風洞内的清氣也紛紛湧動,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
就像墨汁滴向清澈的湖水,湖水并未坐以待斃,反倒奮起反抗,水面化作真正的鏡子,任由那墨汁在上面來回滾動着,就是滲透不進去。
此時亦是如此,周遭的天地在主動排斥着這股邪惡的氣息,要保持着自身的純淨。
但久守必失,這般僵持肯定不行,“赤煉”拜倒下去,喃喃低語:“污穢天地,小妖有罪!懇請佛祖,收我劫念!”
在她虔誠的禱告中,一道金光陡然落下,悄無聲息地穿透山壁,來到頭頂,将那團腥臭的邪念包裹住,倏然收回,消失不見。
上到“赤煉”,下到衆小妖,都異口同聲,真心實意地道:“我佛慈悲,普渡衆生!”
李彥全程看着這股所謂的“劫念”,被那金光收走,五指微張,最終沒有選擇幹涉。
即便他的猜測是對的,這個時候的出手也沒有什麽意義,真正要做的,是堪破真相,查清楚這個世界爲何會變成如此模樣。
等到洞内平靜下來,李彥道:“看來是虛驚一場,妖王既已脫得劫難,幫我一件事如何?”
“赤煉”神色恢複平靜,無悲無喜:“聖僧敬請吩咐!”
李彥道:“我想找一隻龜,也是妖類,天賦不凡,不知妖王可有辦法?”
他要找的,正是小龜。
如今想來,那隻神秘莫測的龜兒,很可能就是東勝神洲來的。
記得初次将小龜釣上來,也是從南瞻部州的東邊海域,那片流動的海域其實就與迷霧接壤。
而小龜從一開始,就能噴吐仙靈之氣,如今放在東勝神洲的環境中,一下子就變得合理。
再結合之前小龜主動讓衆仙入背上,偷渡來此,過程很是駕輕就熟,這是不是它的往返路線?
所以找到這隻龜兒,無論是解決目前的困境,還是尋得其他的夥伴,都會有很大的幫助。
事實證明,妖類确實更了解妖類,“赤煉”仔細詢問了小龜的特征後,思索片刻,開口道:“小妖不敢确定,但依聖僧所言,倒似是巨鼇一脈……”
李彥道:“巨鼇一脈?”
“赤煉”面向東方:“我東洲有三座仙島,蓬萊、方丈與瀛洲,它們便是坐落于巨鼇背上,于海中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