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鏡面上,展現出的是九頭蟲壓制豬八戒的畫面,威風凜凜的身姿令她迷醉,實在太美了。
但自從遠處駛來一艘寶船,鏡面内就充斥着雲海翻滾,雷霆閃爍,也不知九頭蟲是依舊以一敵衆,将賊人壓制,還是戰局不利,被困當場。
“請神鏡大人助我突破層雲,勘察敵情!”
焦急的等待後,神子媛命向着八咫鏡拜下,虔誠地祈願。
然而八咫鏡安安靜靜,鏡面依舊。
神子媛命抿了抿嘴,總覺得八咫鏡近來的回應越來越消極,心頭的陰影也愈發濃郁起來。
事實上,八咫鏡即便做出反應,也很難看到場中的情形。
早在交鋒之際,龍女就操控如意寶珠,布置屏障,防止外界的窺探,而停戰之後,這層屏障依舊沒有撤回,反倒不斷加固。
寶船甲闆,八戒落了下來,打量着九頭蟲的面龐,露出幸災樂禍之色:“你這妖精,當年亦有幾分俊俏,怎生變得這般落魄?”
小白龍亦是側目。
妖物化形,往往容貌是定下的,萬聖公主當年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的九頭驸馬也英俊潇灑,如今卻成了滄桑的老者,隻是受傷的緣故麽?
九頭蟲站起身來,輕輕一歎:“我被八岐大蛇的死氣所污,壽元已是将近了……”
八戒晃了晃腦袋:“别騙我老豬,你方才那般神氣,哪有半點快死的模樣?”
九頭蟲低聲道:“壽元将近,非生非死,依舊能存于世間……”
八戒不太理解,小白龍則眉頭微動。
他之前鎮守兩界通道,整個龍身被地府之氣侵蝕,化作白骨,但在結束鎮壓後,又很快恢複了血肉,如今回想,那種狀态是否就是非生非死?
李彥同樣想到那一幕,幹脆道:“閣下入倭國以來,到底經曆了什麽,還望詳細告知。”
九頭蟲露出追憶之色:“我昔日逃亡北海,被那神犬咬的斷口血流不止,難忍痛楚,無奈之間,唯有轉向東勝神洲,望求得仙丹,醫治傷口。”
八戒喜歡插話,大聲嘀咕了一句:“求丹?怕不是盜丹呦……”
九頭蟲有些尴尬:“佛寶舍利子和九葉靈芝草,是我夫婦偷出,然我那時重傷垂死,便是有那心,也沒那個能耐了,确實是求取丹藥。”
小白龍并不咄咄逼人:“哪位仙家心慈,賜你丹藥?”
九頭蟲道:“是東華帝君座下弟子東方朔,予我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保全了性命。”
東華帝君就是東王公,又稱扶桑大帝,爲道教全真教始祖,東方朔則是漢武帝的近臣,西漢的段子手,身上有着種種傳說。
王母蟠桃會還與其有關,最初的設定就是出自東方朔的故事,說是王母種桃,三千年一結實,卻被東方朔偷了三次,才被貶下凡塵,因此西遊裏面東方朔與悟空見面時,互稱“小賊”“老賊”,頗有意思。
聽了東方朔給丹,無生老母頗有些好奇:“莫非東華帝君要收你改邪歸正?”
九頭蟲道:“我原也以爲如此,想着幹脆拜入帝君門庭,求個守山之位,可那位東方朔仙人并不願收留,隻言天地有異,各安天命,讓我自哪裏來,回哪裏去,那般珍貴的丹藥賜下,竟不求回報……”
那個時候,天地已然發生了變化,神佛都大爲不安,如鎮元大仙,就将人參果樹分享,其他仙家也會放下昔日的恩怨,似九頭蟲這等珍惜妖類,若是留下後代,亦是希望。
但顯然,九頭蟲并沒有領悟這份好心,他接下來的語氣也頗爲後悔:“九轉太乙還丹能治世間生靈,可我那時太過虛弱,便是服下仙丹,一時間都難以消化藥性,又貪圖東勝神洲的仙氣,就在附近覓地療傷,并未飛回西牛賀洲,結果就見到了大劫……”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低沉下去,眼神裏甚至泛出恐懼。
甲闆上同樣安靜下來,包括八戒在内,都等待着這位講述近千年前,親身經曆的劫難。
九頭蟲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具體發生了什麽,我其實至今也不清楚,隻知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尤其是東華帝君的道場,發出恐怖的震動,我看到東方朔騰雲飛出,卻眨眼間就被洶湧而出的霧氣吞沒……”
“我看到霧氣将成片成片的島嶼吞沒,卻無生靈發出慘叫,一切好似悄無聲息的滅亡……”
“我不敢再看,展翅高飛,用最快的速度朝南逃亡!”
八戒豬臉發白,無生老母神情沉凝,小白龍則提出疑問:“你就這般逃出來了?”
九頭蟲昔日能從二郎神手中逃脫,飛行速度自然不慢,但它畢竟不是金翅大鵬雕,速度獨步天下,又受了重傷,沒道理他能飛出來。
九頭蟲道:“此事說來确實古怪,有些飛禽異獸在我之前,也被霧氣吞沒,我卻安然闖了出來……”
“不,也談不上安然,我沒有被那霧氣沾染,但飛到東勝神洲的邊地,斷首的傷口卻是重新潰爛,血流不止,仙丹的藥效突然消失!”
“迫不得已之間,我隻能降下,落在了這座島國之中,後來才與八岐大蛇陷入長久的僵持中。”
說到這裏,九頭蟲又歎了口氣。
四大部洲裏面,東勝神洲和北俱蘆洲消隐不見,西牛賀洲和南瞻部州安然無恙,如果他當時願意聽從東方朔的指點,頭也不回地飛回西牛賀洲,恐怕還真能避過一劫,但他選擇留下療傷,就卷入了這場大劫中。
這位大妖在惋惜,衆仙卻沉默下來。
無生老母自不必說,那時還未蘊化神智,而八戒、小白龍和龍女,都在佛門相關的地界,萬萬沒想到群仙之所的東勝神洲,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事情。
“花果山被霧氣吞了……猴哥也渺無蹤迹……”
八戒嘟囔了一句,表情顯出低落。
曾經與猴子鬥嘴,向唐僧進讒言的呆子,深深地懷念起了那道光芒萬丈的身影。
小白龍則深吸一口氣,目露堅定:“今時不比往日,籠罩在東勝神洲上方的霧氣,證明是可以入内一探的,我們要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才能掃清這天地間的污穢!”
九頭蟲神色立變:“你們要入霧内?”
無生老母道:“吾等已然去過,此霧目前進出,視功德而定……”
聽了之前的探索和分析,九頭蟲蒼老的面孔全是驚懼:“此等揣測,萬萬不可信,那詭霧邪異,離得越遠越好啊!”
無生老母蹙起眉頭:“四大部洲,已沒其二,今此霧有擴張之意,你便是想逃,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裏去?自是趁其魔威衰退之際,清除其害,來日才可保無礙!”
此言高瞻遠矚,但九頭蟲隻是搖頭。
李彥明白這位爲何納頭就拜了。
八戒一到逆風就埋怨,口裏嚷嚷着散夥,真正行動起來還是有毅力的,西行路上被抓了多少回,下一次照樣頂上,然後再度被抓……
而九頭蟲表面兇橫,實則心氣已衰,講白了就是被吓破膽了。
這大妖此刻如此乖服,是因爲李彥先打疼了他,洞察其弱點,再将萬聖公主和龍婆留下的印記交予,再見到己方這麽多位仙人聚集,才馬上改變立場,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希望得到強者的庇護。
現在要去霧氣内探索,在九頭蟲看來有着動辄喪命,甚至形神俱滅的大風險,倘若要去賣命,那何必屈膝呢?
明了此妖的狀态,李彥改變話題:“對于東勝神州的探索,确實要謀定後動,不可輕率,先說說倭國的情況,八岐大蛇是何跟腳?”
果然九頭蟲松了口氣,解釋道:“跟腳不知,此前我亦未見過這等妖類,氣血旺盛,實力不俗,卻被一劍所制,每每祭煉,都是抽取元氣,以緻于時刻處于氣血流散之中。”
“我飛至此島時,它正仰首嘶吼,腹部潰爛流血,滿是哀聲,我見它與我同病相憐,也渴求它的血氣療傷,便出力相助。”
“不料此妖恩将仇報,反欲将我吞噬,修補自身創傷,我倆正在争鬥,那些倭人趁虛而入,将我們一同鎮壓在山底……”
這番話顯然不能盡信,從九頭蟲的性情來說,更可能是雙方都心懷鬼胎,想要互相掠奪吞噬,最後鬧得個兩敗俱傷,被倭國修行者所趁。
當然現在動機已經不重要了,但有一點十分關鍵,李彥問道:“你既然敢停留下來,說明霧氣已經停下?”
九頭蟲點頭:“停在萬裏之外,我也不知它會不會再度翻湧,但實在精疲力竭,飛不動了……”
李彥道:“那當時倭國的修行者慌亂麽?”
九頭蟲怔了怔:“并不慌亂。”
李彥又問:“人數規模呢?”
九頭蟲道:“很稀少,他們能得逞,完全是利用了那柄天叢雲劍的神力,在我和八岐大蛇争鬥之際偷襲。”
小白龍皺眉:“既有神靈賜予的神劍,東勝神洲發生那等劇變,這群人卻無動于衷,是根本不知,亦或是……覺得沒必要跑?”
普通人發現不了東勝神洲的劇變,高天原内的天照大神肯定能察覺,正常情況下該讓修行者逃亡。
現在這群人卻鎮定自若地偷襲八岐大蛇和九頭蟲,要麽是無知無畏,天照大神根本沒有告知,這倒也沒什麽,但若是知道霧氣會在倭國外停下,問題就嚴重了,說明扶桑的神系,很可能與東勝神洲發生的劫數有直接的關聯。
李彥想到這裏,繼續問道:“萬聖龍王宴請四方賓客,交友廣闊,對高天原内的扶桑神系,你以前有所了解嗎?”
九頭蟲道:“我嶽丈的交遊大多在西牛賀洲之上,東勝神州的仙人本就未曾邀約,并不熟悉,那高天原衆神之地,也是在我和八岐大蛇糾纏的過程中,方才得知……”
李彥道:“願聞其詳。”
九頭蟲想了又想:“我所知的也不多,可以确定的是,将我與八岐大蛇轉移進神封之地,定期抽取法力,維持洞天之力,是高天原中須佐之男的布置。”
“那是八百年前的事情,而近七百年前,高天原與三神器其實就失去了聯系,這個國家開始鬼物橫行,人與小妖混居,似被稱爲平安年代。”
“當國家穩定後,天皇的政權和修行的門派,已經完全聽命于三神器,而三神器靈還與地府的幽冥教主有勾結……”
李彥與小白龍對視一眼,當時他們還就四大菩薩是否會堕落探讨過,如今又聽到了幽冥教主,即是地藏王菩薩的消息。
八戒則道:“這就對喽,天庭和靈山都封了,高天原豈能在這污濁的世間成爲淨土?”
無生老母道:“如此更難解釋,迷霧内的高天原爲何傳下神谕?”
小白龍将思路轉回,點了點頭:“三神器靈對于我等的來訪,顯然沒有防備,高天原依舊沒有通知它們,繞過了倭國修行界,反倒将我等引了過來,所圖何爲?”
随着局勢的深入了解,謎團越來越多,衆仙思索片刻,目光齊齊看向李彥,露出請教之色。
這位天師無論是終結了兩界通道的侵擾,還是識破了蟠桃樹精的真身,都有赫赫之功,如今的難題,恐怕還要他出面解決。
李彥稍稍沉吟,倒是看向九頭蟲,再度問道:“倭人放你出來,有何束縛?”
九頭蟲道:“倭人十分自信,這非生非死之态,唯有他們能夠解決,卻不知我苦撐了這麽多年,早就心力交疲,如今又知我妻去向,甯願舍棄皮囊,入地府與她團聚!”
李彥微微颔首:“迷霧籠罩東勝神洲已近千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地府之事更加刻不容緩,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九頭蟲大喜,隻要能不接近可怕的詭霧,地府都顯得那麽的親近,重新拜倒,稱呼再度晉升:“自當追随恩公,撥亂反正,證得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