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李彥點了點頭。
錦衣衛抱拳行禮:“在下北鎮撫司副千戶朱十二,見過李先生,七哥一直在尋找先生的下落,要當面感激先生擒拿妖邪,護禦陪都安全。”
李彥拱手還禮,面色如常:“過譽了。”
兩人交談之際,其他人都安靜下來,神情不定。
錦衣衛這個臭名昭著的機構,經過近兩百年的大明王朝,已經有了深入骨髓的威懾,那群腰佩繡春刀的探子但凡站在旁邊,哪怕不言不語,都能形成一股無與倫比的威懾,朱十二之名,一聽更是陸炳麾下的十三太保,什麽時候對一位平民這麽客氣過?
不過通過稱呼,他們倒也想起一人。
在如今的南直隸,有一位神醫聲名遠播,在南京城内更是家喻戶曉,而浙江本來就緊靠南直隸,消息往來方便,自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就是神醫李時珍!”
“換首……靈丹……道醫……”
在竊竊私語中,幾個關鍵詞被反複提起,衆人的目光改變,隐隐明白了錦衣衛的态度爲何這般特别。
這位的本事獨一無二,換頭手術在勳貴中引發何等狂潮,結果潇灑離去,不聲不響地來到了抗倭前線隐居,如今眼見着亂局将現,又飄然現身,當真是一派高人風範。
“果然是李先生,先生犧牲太大了……”
胡宗憲早有猜測,此時得到确定,更感動于這位原本隐居,爲了相助才主動暴露在錦衣衛的視線中。
“枕中丹是這位所煉……胡汝貞背後的支持者就是他了!”
馬甯遠和徐渭則恍然,尤其是後者,立刻想到了枕中丹。
得到一位醫生支持,就敢與嚴黨對着幹,怎麽想都有些荒謬,但看着這位高昂挺拔的身姿,卻又奇異地安定下來。
别說他們,就連副千戶朱十二都道:“七哥對于先生的刑案之能贊不絕口,此次張總督和李巡撫失蹤得詭異,還望先生相助!”
李彥本來就沒有特意躲避,他是懶得被打擾,現在出了這等大事,想不被打擾也不行了,颔首道:“略盡綿薄之力吧。”
朱十二微笑:“請!”
在這位副千戶的帶領下,衆多官員不再聚于堂前,朝着裏面走去。
趙文華急了:“等等!等等啊!”
我呢?剛剛是我跟胡宗憲對線的啊,怎麽都把我丢下不管了?
見他要沖過去,羅龍文輕輕拉住:“侍郎,稍安勿躁,先拟奏本,快馬送出,再回來掌控大局也不遲!”
趙文華恨恨看了看胡宗憲的背影,大爲不甘:“就怕到時候就遲了,這姓李的名氣很大,手段非凡,萬一扶持胡宗憲上位怎麽辦?”
羅龍文心想還能怎麽辦,低聲道:“現在錦衣衛有所偏幫,侍郎不宜正面沖突!”
趙文華看向朱十二,又有些忌憚。
别以爲副千戶是小官,錦衣衛有正三品的指揮使一人,從三品的指揮同知二人,正四品的指揮佥事三人,從四品的鎮撫使二人,正五品的十四所千戶十四人。
滿打滿算,這二十多人是錦衣衛的高層,往後就是各所的副千戶了。
錦衣衛又向來是位卑權重,指揮使僅僅是正三品的官銜,和趙文華這位工部侍郎相等,但真要是錦衣衛指揮使來到此處,三品侍郎怕是腿都要軟。
當然,趙文華作爲嚴嵩幹兒子,地位又不是一般的侍郎可比,可十三太保也是陸炳的親信,他又沒有鎮得住場面的真才實幹,還真的無可奈何。
咬牙切齒之餘,趙文華隻能朝着府外慢吞吞地走去,剛剛出了府門,就見遠處又有一隊人馬抵達,中間兩頂轎子不緊不慢地落下,陶仲文的兩個徒弟郭弘經和王永甯走了下來。
他大喜過望,快步迎上:“兩位高士來得太及時了,快,快壓一壓那人的威風!”
……
“張總督和李巡撫,是在這裏失蹤的?”
與此同時,李彥一行來到府衙中央。
這裏是一片較爲擁擠的辦公區域,一張張辦公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着,有些一看就知是新加的,可見公務繁忙。
平日裏沿海各縣的軍情戰報、倭寇動向,都會送達此處,經過張經這位六省總督定奪,再傳達下去。
李彥觀察一遍,開口問道:“張總督和李巡撫,同在此處的時間長麽?”
總督和巡撫各有事務,有些合不來的甚至幾乎不見面,張經與李天寵關系融洽,但也不可能形影不離。
有貼身侍從上前答話:“張總督和李巡撫一般三四日才會聚上一次,探讨防倭寇事宜。”
李彥道:“那就可以基本排除私仇了。”
“如果是失蹤一位,另一位可以立刻接手,穩定大局,浙江亂不起來,隻有總督和巡撫同時失蹤,一場亂局才在所難免。”
“并且同在一處失蹤,會讓消息更加難以封鎖,賊人定是處心積慮,早有謀劃,張總督和李巡撫的具體行程安排,有多少人知曉,是否有洩露給倭寇的可能?”
在場官員面面相觑:“這……”
朱十二的眼神冷了冷,哼了一聲:“怎麽的,心虛麽?”
李彥是例行發問,其實早就清楚,抗倭總帥失蹤,倭寇有巨大懷疑,卻不是唯一嫌疑人。
曆史上,朱纨、張經、胡宗憲,嘉靖朝三任抗倭統帥,兩個自殺,一個鬧市斬首,全都不得善終,有一個原因,是他們的抗倭行徑,堵了東南沿海豪商士紳的走私财路,毀人财路,等于殺人父母。
平心而論,海禁本來就是一條錯誤的國策,是違背國家發展規律的,但這些豪商士紳勾結倭賊走私,再縱容倭賊侵略沿海地區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也是該死至極。
偏偏這群人藏于暗處,樹大根深,盤根錯節,在場的這些官吏衙役,不知道有多少眼線和勾結,嫌疑絕對不小,會幹出什麽事情很不好說。
胡宗憲看了看徐渭,徐渭輕輕搖了搖頭,這條線千頭萬緒,查不下去。
李彥不以爲意,重新觀察起來:“如果動機追查複雜,那就先從作案手法入手……”
朱十二低聲:“普通人不可能讓兩位要員在衆目睽睽之下消失,除非是妖邪之輩的法術,先生亦能擒妖,可有破咒的把握?”
李彥輕輕搖頭:“任何事情都沒有不可能一說,還未确定,不要斷言是邪法異術所爲。”
這個世界所碰到的兩起案件,一個是杜九娘換頭,一個是陶隐妖性殺人性,都屬于超凡事件,破案倒也并不困難,思維更開闊些便行。
但這一起,作案手法似乎更加不同尋常。
他自從來到府衙周圍,就一直在搜尋修行者的氣息,也即是兇手與現場的交互。
凡俗之輩進入現場,會不可避免地留下種種痕迹,修行者施展法術,同樣會留下痕迹,如妖鬼邪魔之類,氣息則更加濃郁。
可無論是府外,還是府内,都沒有異樣的陌生氣息,也沒有陰陽師和忍者的痕迹殘留。
“這倒是怪了……”
正思考着,伴随着急促的腳步聲,趙文華略帶尖利的聲音傳至:“諸位,救星來了!”
衆人轉頭,就見趙文華帶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位道士,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介紹道:“這位是郭高士,這位是王高士,都是神霄天師的嫡傳弟子,神通廣大,來此相助!”
兩位道士也帶着幾分矜持地道:“趙侍郎誇獎了,不敢當神通廣大之稱,隻是聽聞張總督和李巡撫無故失蹤,或有妖人作法,我身爲朝廷敕封的高士,當助一臂之力!”
他們其實不想擔責任,但受朝廷供奉,此番又大張旗鼓地來祭海,出了這等事不可能完全回避,幹脆主動前來。
衆人對于趙文華惡感滿滿,對兩位天師高徒倒也露出期待之色,盧镗更是上前感謝。
轉瞬間,大家的關注點就轉移過去,馬甯遠的臉色變了,胡宗憲和徐渭沉默,朱十二則觀察着李彥,就見這位被搶了風頭的道醫神情平和,甚至還饒有興緻地擺出了旁觀的架勢。
此時說了幾句場面話,郭弘經開始吩咐:“将張總督和李巡撫平日接觸最多的筆具取來!”
很快将兩支筆奉上,他對着王永甯道:“請師弟作法,以尋魂訣确定兩位要員的下落。”
“好!”
王永甯袖口一張,八張符箓飛出,落于地面,形成一座簡易的八卦祭壇,伸手一點,筆則懸于半空,他大袖飄飄,身姿潇灑,開始走禹步作法。
正宗的禹步其實很不好看,一瘸一拐,像個瘸子走路,傳說大禹治水時曆盡千辛萬苦,摩頂放踵,成了瘸子,“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
後來道教以此步态禱神,遣神召靈,驅邪迎真,再依北鬥七星排列的位置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鬥宿之上,又稱“步罡踏鬥”,檔次就不同了。
此時又高又瘦的王永甯,就是手持符劍,步罡踏鬥,口中念念有詞:“神宗仙師令,天令歸我心,九天追人魂,掌手輪三春,腳引四方魂……”
抑揚頓挫的咒言,潇灑出衆的造型,讓衆人期待感滿滿,趙文華更是恨不得大聲叫好。
唯獨李彥暗暗凝眉。
倒不是咒術有問題,這位道士不可否認是有真本事的,但……并不多。
因爲法力着實低微。
他不知道這位天師嫡傳弟子修行了多少年,但至少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三個月,每日吸納天地元力,轉化儲備在泥丸宮中的法力,就是王永甯的級别。
也就是說,單論法力修爲,王永甯頂多與離開南京城前夕的李彥相仿,實戰能力肯定被完爆。
很弱诶……
王永甯顯然不這樣想,他踏着禹步,急速繞圈奔走,身形就像縮地成寸般越轉越快,每走一圈都點燃一道符箓,當八道符箓被相繼觸動,一圈圈靈光耀起。
“急急如律令!敕!”
最終王永甯自信滿滿地一指,法咒成型,符劍入鞘,背對着祭壇,擺了個收尾的動作。
所有觀看者都屏住呼吸,看向兩根懸浮在半空的筆,等待着它們的反應。
根據剛剛郭弘經對尋魂訣的介紹,這兩支沾染了強烈氣息的筆具,将指向張經和李天寵的去向。
如果敵人咒術屏蔽的效果不強,還能感應大緻的距離,如果敵人咒法強大,那看的就會是旋轉不休的畫面……
無論如何,都将有所反饋,得到一個答案,再進行下一部的追索。
這比起凡俗的手段确實強了不知多少,正是修行者超凡脫俗的體現。
然而衆人瞪大眼睛,期待的事情并沒有實現。
聽不到落地的聲響。
王永甯心頭一沉,轉身看去。
那兩支筆直直懸空,一動不動,沒有絲毫方向偏斜。
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
感謝書友“黑熊玩毛球”“書友20200630144643125”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