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轍看着肥頭大耳的陸業,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陛下,我跟你說,什麽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這話就是放屁!民以食爲天,真餓極了,什麽樣的君子也變成禽獸了,别說殺雞宰羊,就是殺孩子吃,他們也做得出來!”
陸業求功心切,湊近一步掏心掏肺,末了又補充道,“下官知道他們餓急了換孩子殺着吃。下官仔細琢磨之下,就發現先賢說得也不一定對。陛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下官是不是很聰明?”
站在一旁的魯東晨撫額忍笑。
蘇玉轍張口結舌,他怎麽也沒想到,在他大周還有這樣冷血、殘忍、無知的地方官。
“嘿嘿,那些僥幸沒被餓死而且也不願吃人的流民,每天在官兵的監督之下老老實實排隊,等着領取限量供應的菜湯或稀粥,這些人更有意思。”
陸業說到這兒,捂着嘴笑了半天才接着說。
“他們在隊伍中安靜地等着,一個個眼巴巴跟木頭人一樣。他們根本不知道輪到自己時,菜湯稀粥是否還有。有時候我讓準備的菜湯稀粥多些,有時候少些。我就在旁邊看着,他們根本不管菜湯稀粥多還是少,都傻裏巴叽地等到最後。中間總有人忽然跌倒,頭一歪就死了,剩下的人像沒看見一樣,繼續等着……”
蘇玉轍再也聽不下去了,兩眼潮熱,心裏翻江倒海。
他很自責。
若不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他還以爲自己治國有方,天下太平。
陸業描述的情景在他腦海中形象再現,他可以輕易想到,那些木然等着那可憐的一碗菜湯稀粥救命的人,看到不斷有人倒地而死,心中充滿了怎樣的絕望。
罹遭亂世,命運之凄慘,反不如盛世之犬馬。
可他大周絕非亂世之朝,怎會發生如此駭人聽聞的人間慘劇?
蘇玉轍心痛如絞,心亂如麻,閉眼揮手,“拖出去,斬了!”
侍衛上前把陸業押住陸業拖了出去。
陸業蒙了,待發現蘇玉轍沒跟他開玩笑,真要殺他的頭,哭爹喊娘叫舅公。
片刻之後,陸業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如同他醜陋罪惡的人生就此終結。
魯東晨小心翼翼地看向蘇玉轍,他負手而立,面色悲凄,語氣沉重道,“将陸臣杖斃!”
魯東晨領旨離去。
蘇玉轍捏了捏眉心,起身慢慢走回寝殿,心情沉重得難以形容。
聖蓮童子察言觀色,一路默不作聲跟回來。
見蘇玉轍看到雲凰仍然愁眉不展,聖蓮童子知道此時不适合說笑玩鬧。
他藏在門旁伸出頭來,沖着雲凰做了個鬼臉,指了指蘇玉轍,轉身輕手輕腳地走了。
他決定去會會那個賀梅。
敢冒充他皇姑,活得不耐煩了麽?
雲凰剛在翻看一本大周的風物志,見蘇玉轍臉色不對,又見聖蓮童子意有所指,便入下書冊關切地看向蘇玉轍,“往常你舉重若輕,今天何事讓你這般煩惱?”
蘇玉轍挨着她坐下,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歎息道,“三十餘萬鮮活的生命啊,飽受饑餓、屈辱和絕望的折磨,最後痛苦、凄涼地死去,不是因爲戰亂,不是因爲疾病,是因爲地方官的貪婪和惡毒……大周會有陸業這樣的庸官、貪官,我身爲一國之君,難辭其咎!”
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雲凰也猜出個大概,看他神情頹喪,也沒有立刻勸他。
蘇玉轍又道,“在其位謀其政,他既爲帝王,首先應該清肅朝綱、懲治奸邪,以保國泰民安,我做的遠遠不夠。特别是近期在大周和大陳間來回奔波,疏于朝政,以緻陸業之流貪贓枉法,若得天怒人怨……也沒有把你照顧好,雲凰,我是不是很沒用?”
雲凰心裏一疼,“不,玉轍,你是明君聖主,隻是你登基以來,一直忙于各種瑣事,沒有抽出時間和精力整頓吏制、革故鼎新。不隻是大周,大陳如是……”
“你說得對,而且你做得也比我好。你新君初立之時,就讓杜明月和唐狄唯賢是用,唯才是舉,把各級大小官員全都重新選拔,擇優任用。我這邊差強人意。前有甄鴻、劉得林、周道美合謀篡位,後有内務府總管曹之章私通西楚逆臣韓冰劫獄,如今又有陸臣賣官、陸業貪腐,接二連三這些事說明大周官場急需整治,我後知後覺,幾近昏庸,才造成近三十萬衆饑民慘死……雲凰,我之前屢屢教導你,卻原來你比我有先見之明。”
蘇玉轍積郁于胸,語氣沉重。
雲凰撫摸着他的後背,心疼道,“皇權在手當集思廣益,若事事皆自決斷,勞形苦神也難盡人意。你别什麽事兒都自責,以天下之大,四海之衆,千端萬緒,一人思慮亦難得周全。大陳是因爲有杜明月、唐狄這樣忠心耿耿又剛正不阿的人,你這邊也有宋智明、周子衡等智謀雙全的臣子,等咱們大婚之後,你讓他們幫你挑選些德才兼備、精明強幹的人擔任各級地方官吏。”
蘇玉轍點頭,“是。地方官吏雖然官職不高,但直接統治各地百姓,其德行良莠,直接關系一國安危治亂。”
“正是如此。想使百姓安居樂業,各地刺史、太守、縣令的選拔任用尤爲重要。好啦,這些天你也累壞了,不生氣了,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想辦法解決便是。”
雲凰心疼地撫開蘇玉轍緊蹙的眉頭。
蘇玉轍閉上眼睛,享受着這一刻的溫馨甯靜,紛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嗯,你說得對。雲凰,我真喜歡和你說話,什麽都能說,心無芥蒂,通透暖心。”蘇玉轍的唇角泛起一抹微笑,“我這也算是先成家,後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