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他的鐵将戰團随着人流湧過來,他趕緊振臂高呼,想讓他們振作起來,掉頭與官兵作戰,将潰敗的楚軍激勵起來。
可是,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鬼哭狼嚎與雨聲中,而後他看到鐵将們嫌身上的铠甲沉重累贅,把铠甲脫下來毫不留戀地丢棄……
他頹然放下胳膊,站在暴雨之中,悲憫而愕然地看着他昔日的威武之師,此時惶惶如喪家之犬。
連不堪一擊都稱不上,他們完全是自尋死路去了。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到處是驚慌失措的楚兵,地上堆疊着數不清的屍體,個個面目全非,仍不時有人被絆倒……
地上的洪流一片血色,似乎天地之間,原本就下着血雨,眼所見處,全是邪惡的紅。
他看到,官兵們根本不屑于拔劍舞刀,他們拿在手裏的是打狗棍,他們騎在馬上,滿臉笑容,揮舞着打狗棍,神色悠然如在原野上驅趕牛羊,發出陣陣勝利的歡呼……
他恍然記得,半年前的一個秋日,他貴爲西楚太子,而陳鎮東隻是一名落魄王爺,在寒冷的秋風中苦苦等着能見他一面,甚至奴顔婢膝以叔父相稱。
那時,他何等的雄才偉略,意氣風發?
如今情勢颠倒,貴賤易位,他反倒要成了他和陳雲凰的俘虜……
韓青永萬念俱灰。
他後悔沒有早聽周末的勸告,一條路走到黑;他後悔輕信了陳鎮東,先是孤軍深入,又一錯再錯引狼入室;他後悔不該去招惹陳雲凰和蘇玉轍,引來滅頂之災;後悔不該在松硯山莊射殺韓朝章,自斷後路……
除了死,他已經無路可逃。
他站在高台上,看向襄城城樓。
陳雲凰站在那裏,侍衛幫她打着一把碩大的傘。她靜靜站在那裏,神色淡然,美得像一幅畫。
可就是這樣看似柔弱、美如畫卷的女子,毀了他所有的夢想。
他韓青永的确一戰成名,但沒能一雪前恥,而成了天下笑柄,一敗塗地,全軍覆沒。
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韓青永與陳雲凰對視。
他堅信,陳雲凰确實看到了他。
他久久地看着她,眼睛的餘光裏,他麾下的将士們還在狂奔,還在自相殘殺,還在跳河……
呵,似乎,他是唯一一個怕死的人。
接下來等待他的将是什麽?
被官兵們抓起來,像狗一樣關在囚車裏遊街示衆,然後被捆綁在陳腐的木樁上砍去頭顱?
士可殺不可辱!
韓青永憤恨難當,披發狂笑,如歌如泣,似瘋似魔,仰天怒吼道:“天理何存!天理何存?四十萬精兵強将啊,就這樣全毀了!爲什麽,爲什麽?本王是天之驕子,領兵征戰從無敗績,爲什麽會落到今日的下場,毀在幾個無名之輩手中?”
天雷轟響,閃電劈空,雨聲嘩然。
韓青永悲不自勝,拔劍就要自刎,可是,就在他剛要動手的瞬間,身子一輕,被人帶離地面,而後,他發現自己淩空飛躍,卻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在哪兒。
“别看了,是我,欣怡,我用了隐身術。我帶你回西楚,離開這令人煩厭的地方。”陳欣怡道,“回到西楚,我幫你殺了三皇子,你當上皇帝,必須讓我當皇後。”
耳邊傳來陳欣怡的聲音,韓青永懸着的心落到了實處。
他感動複欣喜,毫不猶豫道:“一言爲定。”
他回頭,往襄城城樓方向看。
雲凰正轉頭看着他的方面,臉上那一抹嘲諷之色,讓他惱羞成怒,他沖着她吼道:“陳雲凰,你等着!本王有朝一日必會殺回來,将你百般蹂躏!”
雲凰并不能看到他們,卻聽到自高空傳來模糊的喊聲,因雨聲也聽不清韓青永說了什麽。
但她聽出那是韓青永的聲音,而且語調惡毒、兇狠。
雲凰冷笑,不予理會。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韓青永其人好大喜功,剛愎自用,根本不堪一擊。
再來十次,她也照打不誤。
雲凰收回目光,看向楚宮方向,那裏已人去營空,對大陳再也沒有威脅了。
她勝利了,以最少的傷亡,赢得了這場戰争,讓侵略者有來無回,全軍覆沒……
天明時分,風住雨歇,明媚的陽光拂照大地。
襄城城樓前,方圓十裏空場之上,熱火朝天的逃生之戰早已于昨夜子時前後落下帷幕。
放眼望去,伏屍累累,其狀各異,慘不忍睹,如凄涼冰冷的人間地獄。
而在這人間地獄中,卻有兩個鼓手,仍在輪着結實的臂膀擂鼓不止。
那是楚軍的司鼓手,他們無視屍橫遍野,無視血流成河,仍忘我地擂鼓,渾然忘卻,他們二人已是楚軍中最後的兩個活口。
他們不是戰士,從來在戰場上隻拿鼓槌,不舞刀劍,他們的武器就是鼓槌,他們的敵人就是戰鼓。
他們仍然奮力厮殺,想用轟鳴而絕望的鼓聲喚醒數以萬計的亡魂,不死不休。
雲凰、陳鎮東、宋智明站在城樓之上,看着一片狼藉的戰場,聽着寂寞、蒼涼而激昂有力的鼓聲,長久地沉默着,勝利的喜歡也帶着些悲涼和後怕。
若不是以智取勝,這些死去的人就是大陳和大周的将士,傷心的也将是大陳和大周的子民。
雲凰默然走下城樓,讓守衛打開城門,走向那兩個司鼓手。
伺鼓手動作整齊劃一,不餘遺力。
雲凰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道:“戰争已經結束了。”
司鼓手們放下鼓槌,回頭看向她,又舉目四望,連綿不斷的屍體堆成的丘陵,滿地縱橫的鮮血彙成的溪流……
他們靜靜地看着,臉上并不見悲情,再轉向鼓面時,其中一人道:“死者皆英雄,戰死在異鄉,請奏安魂殇,送魂還故鄉。”
雲凰默允,退後幾步。
悲壯激昂的鼓聲再次在襄城戰場回蕩,爲了楚軍将士早逝的魂靈,爲橫死他鄉的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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