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挖去眼睛,伊拉的生活居然陷入了短暫的平穩,看不見那隻眼睛的富戶消停了幾個月。
但随後,沒有眼睛這件事,又成爲了他們不滿的源頭。
接下來,又是仿佛沒有盡頭的毒打與虐待。
“你根本就是不是我們的孩子,不要裝成那麽開心的模樣!”
“該死的小鬼,爲什麽是你活了下來,爲什麽是我的孩子死掉……”
嫉妒,瘋狂,悲痛,哀傷,所有的情緒混合在一起,最終釀造成了最爲漆黑的毒水。
或許在伊拉瘋掉前,他的養父母早就已經瘋了。
直到最後,又是一次睡夢中。
感覺到喘不過氣來的伊拉,看見自己的‘母親’一臉猙獰地掐着自己的脖子。
他無法呼吸,臉漲的通紅,脖子仿佛要斷掉,極度的茫然和生死間的恐懼,令伊拉陷入最徹底的絕望。
被親生父母抛棄賣掉,被收養父母虐待殘害,早熟且聰慧,但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的男孩,發出了源自于心魂中的泣問。
“——在你們眼裏,我到底,應該是什麽模樣才好?!”
【假如我沒有這隻眼睛就好了】
【假如我就是伊拉就好了】
【假如他們不記得伊拉的一切就好了】
【人的世界好可怕……】
【假如……】
【假如,我能忘記這一切就好了……】
當得到提示的萊安男爵,來到位于村鎮一隅的富戶家中時,這座大庭院已經成爲了人間煉獄。
原本幽靜的小院滿是下人的屍體,但奇怪的是這些屍體全部都扭曲無比,像是他們正在模仿某種動物。
而在諸多屍體中,一個孩子呆呆地坐在一對男女的簇擁間,口中咀嚼着絕望的肉。
“伱在吃什麽?”
“瘋牛肉。”
……
“摩達伯伯,我覺得這個人很像是豬诶。”
“咦,伊拉少爺,這種話不禮貌,可不能亂講……不過爲什麽說他像是豬?他長的并不胖。”
“我能看得見,他好吃懶做,吃完就睡,而且腦袋裏面都裝着各種很肮髒的想法——這不就是豬嘛。”
“哈哈,那這位呢?”
“這位叔叔是熊!雖然看上去很溫和,但一旦被激怒就很兇爆,會毆打家裏的人,還喜歡吃甜的!”
“的确,布雷的确脾氣不好……這頭鹿的話?”
“這頭鹿很像是馬呢!它特别喜歡奔跑競速,就是一匹馬!”
“哈哈哈,這怎麽看出來的?那我呢?”
“摩達伯伯……雖然也有點壞和小貪心,但對我和爸爸都很好,是人哦。”
……
眼中的靈能光芒收斂,伊恩結束了這一次對‘過去’的探查。
此刻,他察覺,自己這個在南海大遺迹群中進化出的預知視界新功能,或許需要在一個有着大量‘情緒’堆積的地方才能使用。
除此之外,聽從某個人的講述,也能順着這個講述,窺探到其背後的一些信息。
此時此刻,摩達還在講述有關于伊拉的事情。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
在他的視角中,伊拉就是一個被萊安男爵帶回家中,曾經受到過惡意虐待的小孩子罷了。
最初被帶回城堡中的孩子,小小的身上滿是傷痕,明明看上去都快要死了,卻仍然對周邊的大人們露出有些讨好地微笑。
而等到伊拉的傷口都治好後,他便恢複了自己的本性——這是一個活潑愛動,而且在藝術創作上非常有天賦的孩子。
他繪畫的動物活靈活現,但是畫的人卻非常扭曲歪斜,看不出半點人的模樣。
隻是……
“我沒有想過,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居然都是真的……他能修改我和其他人的記憶,讓人覺得自己是豬,讓人肉和人骨看上去像是積木和玩具,也能讓我覺得小少爺的怨靈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講出這些事實本身,對于老管事的精神來說就是一次巨大的摧殘。
精神系靈能者對于一般的升華者和靈能者來說,都不太有效,升華者體内強大的源質反應能輕易阻擋他人的精神影響,但精神系靈能者對普通人造成的永久性傷害,以及某種程度上的方便性,又是其他升華者無法比拟的。
摩達管事必須不斷地從自己支離破碎的記憶殘片中,遴選出那些已經被修改得一塌糊塗的圖景。
話語支離破碎,甚至老管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但是他仍然堅持,咬着牙也說完了這一切:“就是這樣了,先生。還有映光修女。”
“伊拉少爺有着能修改人記憶和事物概念的靈能,我……大概是自願被修改。我喜歡這種虛假的和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些真相,所以……我從未去抵抗過。”
他嘗試将一部分錯誤攪在自己身上。
“不是你的錯。”而映光修女在胸前劃了兩個同心圓,她垂下眸光,輕聲道:“你不是升華者,亦不是靈能者,更不是聖職者。你沒有力量,就沒有一定要去做任何事的義務。”
“摩達管事,如果累了,就去休息吧,接下來我們會自己探查。”
“不!”
但老管事卻漲紅了臉,在這一瞬間,伊恩能感知到一種強大的,但卻難以描述的情感爆發了出來。
他憤怒地吼道:“你們想抛開我?我還沒有這麽脆弱!我一定要知道,老爺和少爺小姐們……究竟……究竟爲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些虛假的記憶爲老管事帶來了太多美好,可本質又太過脆弱,就如砂礫建起的城堡。
如今,城堡崩塌,他的精神空空落落,如若無法用一種真相,亦或是另一種謊言将其填補……
他肯定會瘋掉。
“也罷……”
輕輕歎息,伊恩倒不是想抛開他。
實際上他很清楚,如果不讓這位老管事表現出點貢獻,大概明天就到的懷光聖堂執行者和貴族法庭就能把他拆了。前者不一定,後者肯定能把他拆了。
現在的舉動,反而能讓映光修女爲他多寫幾筆,證明他是一個對事件有正面意義的協助者,是教會的朋友。
這是普通人陷入邪教與貴族的案件後,能不怎麽受損的唯一生路。
可這一路對普通人的精神傷害或許會有些大。
心中有些不忍,但伊恩表面非常冷靜——他會盡可能地在外界保持冷靜,不被其他人看出自己的思想。
他怎麽可能在得知萊安男爵的遭遇與所作所爲,以及伊拉的過去後而心如止水?
隻是伊恩必須要冷靜。
“這件事牽扯到的人和勢力比我們想象的多。”
跟随在走向第二個孩子房間的摩達管事身後,他小聲對映光修女道:“萊安男爵不可能沒有任何線索地就直接找到一個覺醒了靈能的孩童——有人引導他過去。”
——甚至,就連那家富戶過于極端的情緒起伏,乃至于使用的可怖手段,我都覺得,有可能不是他們自己的主觀意願。
少年心道。
“你的意思是……”
映光修女很快就明白過來,她聯想到自己一路追查的邪教,不禁神色凝重:“是邪教——或者說,有一群疑似邪教的人,刻意影響收養伊拉的父母,讓他們虐待伊拉,進而促使伊拉覺醒出靈能?”
“人工制造一種極大惡意的環境,壓迫具備靈能潛力的孩童,讓他心生絕望……緊接着爆發?!”
她雖然沒有和伊恩一樣,通過靈能看見過去的真切影響,但卻也在老管家的口中知曉,伊拉曾經遭遇過非人的虐待甚至是殘害。
一種不正常的惡意。
這倒也的确能解釋。
映光認真思索,也想到了不少疑點。
在帝國,人口買賣的确是非法的,但是卻屢禁不絕,因爲無論是貴族還是普通人,總是會有需求,滋養這極惡的行當。
但一個富戶花大價錢買一個孩子回來撫養,然後不停地虐待他……倒也不是說不可能,而是說這種手段太過殘酷,情感的遞進速度又太快,簡直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背後催動那樣。
有人正在試圖通過制造巨大的苦難,人工制造靈能者。
但是,先不談能不能成功。
就算能成功——又會有多少失敗者?
一個成功的,痛苦不堪的伊拉背後,又有多少個失敗的,悄無聲息死去的伊拉?!
白發的龍女擡起頭,她的豎瞳中流露出一絲蘊含着熔岩般怒意的熾熱流光:“而這群人,就是男爵隐藏起來的幫手?”
伊恩無聲地點頭。
假如不是自己有預知視界,以及從映光修女這裏得到了相關情報,他或許還看不出這點。
但現在不是讨論這些事情的時候,
因爲很快,他們就來到了第二個孩子,那位漂亮得有些超乎尋常的男孩‘末秋’的房間門口。
一路上,摩達管事絮絮叨叨地說出了他記憶中,末秋的過去。
實際上,有關于末秋的記憶,并沒有多少删改。
這個孩子來自西境平原的難民,因爲飛焰地開辟的新戰區,全面轉入戰時警戒的西境平原遭遇了數百年來最大的變動。
曾經的大後方一轉變爲前線,曾經的鄉村小鎮直接就地修築要塞,雖然有一部分人留下來配合耕種配合作戰,但更多的是居民失去故鄉,流離失所。
而那些地方,也是飛焰地特戰隊滲透最深的地方。
南嶺自然也接受了不少來自西境平原的難民,其中一部分被安置在瑪瑙石平原以北的丘陵區,在那裏,他們可以去伐木造田,建立屬于自己的新家園。
但難民實在是太多,區區一個還未完全開發的南嶺行省不可能全部接受,而難民一時半會也無法越過中央行省和直轄區的邊境線,所以隻能一路向南。
南遷的旅途,充滿了血淚,一路上難以獲得補給,難以獲得食物,不少逃亡隊伍出現了極其慘烈的現象。
人吃人。
亦或是說……
易子而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