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不是讓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去死呢?
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要她一輩子活在孤獨與痛苦的忏悔之中嗎?可就算是忏悔……又有誰願意聽?
有誰願意聽?
沒有人願意,她自作孽,自該享受一輩子獨孤的苦果,可若她無法再承受了……又該如何?
又該如何?
漫長的後半生,她沒有勇氣去嘗試,那種近乎于窒息的痛苦,幾十年……不要說幾十年,僅僅這半年的時間,她已經怕了,再也無法忍受下去,這種孤獨太可怕,像是一個望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母親……娘。”雲聽雨咬唇,在床畔跪了下來,溫雅恭敬的聲音多了一絲輕顫,“娘,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這些日子,我……心裏有些清楚,娘大概是知道了什麽,但是很多話,我不知道該如何說,以前發生的那些事,原本也就不是娘的錯……娘是受害者……”
受害者?
不,她不是受害者,她是一個被自己的陰暗蒙蔽了心智的,愚蠢的女人,被人當成了棋子卻不自知。
無聲的淚水濕了面頰,雲夫人心裏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緒洶湧而來,她死死地咬住了牙,才沒讓自己失聲痛哭,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她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突然間的失控——
娘。
她在心裏盼了多久,終于盼來了這個不那麽疏離的稱呼……
“菀心。”雲相視線定格在她滿是悲涼凄然,淚水涔涔的面上,聲音裏充滿着懊悔自責,“對不起,這些日子……我冷落你了,對不起。”
雲夫人沒有說話,透過淚眼看着裏面的帳幔,視線模糊卻已看不清帳幔上的水紋。
雲相抿着唇,臉色黯然蒼白,安靜地看着雲夫人。
哀絕,凄涼,悲傷……室内慢慢陷入了一片沉寂。
雲聽風僵硬地站在一旁,眼神無焦距地看向窗外,眼底一片荒蕪。
每一個人的心裏,仿佛都裝着一隻漂浮在海上,被風浪打得漂浮不定的小舟,讓人彷徨。
不知過了多久,雲夫人微微轉動頭顱,眼神望着正上方的帳頂,沙啞的聲音慢慢響起,帶着一種沉澱下來的蒼寂,“我覺得,自己已經無顔苟活于世。”
“娘。”雲聽雨臉色一變,聲音驚急,“娘說的什麽話?以前的事情,根本不是您的錯……”
“那是誰的錯?”雲夫人反問,語氣漠然,就像是在反問一個事不關己的問題,“不管是那個編織了謊言欺騙我的妖人,還是參與了這個計劃的淑太妃,他們都死了,一了百了了,可我呢?我的愛情失去了,親情疏淡了,我變得那般醜陋不堪,變得不再像我自己……我都不敢去回想,這整整三十年的時間裏,我都做了些什麽?”
“三十年啊……我的親生兒子被我這個母親折磨了三十年……”
聲音漸見顫抖,僞裝的平靜徹底崩潰,帶着顫動與哭聲的聲音破碎得幾不成調,“人生有幾個三十年?我不敢去想……不敢去想自己曾經做的那些,每一次的回想,都是一次淩遲的折磨……可我怎麽能不想啊?這安靜得可怕的屋子,空蕩蕩的沒有一點人氣,我除了回想,一遍遍地回想,我還能做什麽?還能做什麽……”
“我想找個人訴說,想找個人忏悔,哪怕折了壽,哪怕就這樣死了,也好過我一個人整日整夜……”
整日整夜回想,然後日複一日地被無盡的悔恨與折磨逼瘋。
每每一個人坐在窗前,那三十年的往事如跗骨之蛆一般,在腦子裏不斷地浮現,不停地回蕩,那些讓她心痛,讓她悔恨得無以複加的畫面,就這樣日夜折磨……
“娘。”雲聽雨伸手握着她顫抖的手,臉色刷白,眼底閃爍着晶瑩的水光,聲音哽咽,“娘,你不要再說了,我真的不怪你,真的……對不起,這些話我早該跟你說的,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雲夫人搖頭,閉上眼,任由淚水不斷地打濕兩旁的枕頭。
聽雨,怎麽會是你的錯?
你這麽溫柔,這麽懂事,漫長的日子裏一直逆來順受,心裏裝着說不得的秘密,有苦難言,日夜不安,卻還要承受着自己母親不間斷的苛責,絲毫反抗不得……怎麽是你的錯?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怎麽會是你的錯?
是娘的愚蠢無知害了你,害你平白受了這麽多年的委屈……
雲聽雨深深吸了一口氣,溫聲勸慰道:“娘,一切都過去了,娘不要再多想了好不好?聽雨好不容易與娘解除了心裏的嫌隙,還沒來得及享受娘的疼愛呢,娘難道就想一并丢下兒子和孫子,自己一個人獨赴黃泉嗎?黃泉路上,可沒有孫子讓您抱啊……”
孫子?
雲夫人一怔。
是啊,她的兒媳有了身孕,她馬上要抱孫子了。
天倫之樂,她在心裏想了無數遍孩子出生之後的模樣,可即便是對于天倫的幻想,也依然無法抹去她心裏的悲涼與痛苦……
那麽現在呢?
上天沒有收了她這條命,是要給她機會彌補了嗎?
心裏隐隐生出了些許希翼,她輕聲開口。“扶我起來一下。”
雲聽雨聞言,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起來,拿了個枕頭墊在後腰,讓她舒服地倚着床頭。
“娘。”雲聽雨拿出帕子,細心地将母親面上的眼淚擦拭幹淨,“一切都過去了,明天以後,娘的心裏就不要再胡思亂想那些事情了,好嗎?”
雲夫人淡淡道:“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既然沒死成,自然也不會再去死第二次了。”
雲聽雨一靜。
他說的,并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母親既然能打消尋死的念頭,那麽對于他們來說,同樣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聽雨,對不起。”這句遲來的歉意終于還是說出了口,雲夫人臉色泛着透明的蒼白,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次子,自責愧悔,“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