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顧衿感覺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耳膜和胸腔因爲壓力的關系好像被封閉住了,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也呼吸不了新鮮空氣。

她在茫然的不斷下沉,雙手拼命朝前方劃着,沒有止境。

那種冰涼徹骨的感覺,讓她眼前漸漸浮現起小時候在海島的那些日子。

她被父親抱着,拖着腰,先是站在沙灘上,然後慢慢往裏走,漸漸的,水沒過她的腿,她的腰,然後是脖子,再然後,她漂浮在水面上,有人在她耳邊說,衿衿,不要怕,我在呢。

她一鼓作氣往海裏紮,南望島的海鷗在天上飛,鹹澀的海水沖進鼻腔,她哇哇的從水裏往外撲騰,跟爸爸撒嬌打商量。

“爸爸,我不想學遊泳了,我們不遊了行嗎?”

“不行,我顧永明的女兒怎麽能不會水呢,爸爸是海軍,天生就是征服大海的人。”

“那……那你拖着我,别撒手行嗎?”

“行,有爸爸在,保證你沒事,咱們再試一次,一會兒就回家吃晚飯了。”

小小的顧衿綁着兩個羊角辮,死抓着爸爸不放。

她站在岸邊躊躇不敢前行,岸上漸漸來了很多穿白色軍裝的叔叔,他們晃着她的小手,和藹的給她鼓勵。

爸爸穿着藍白相間的海魂衫,也溫柔慈愛的看着她。

兩隻羊角辮一晃一晃的,在父親的視線裏漸漸跑遠了。

顧永明告訴她,你不要把海當成你的敵人,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朋友,在它的懷抱裏,能承載着你去很多地方,不要恐慌。

她鑽進水裏,然後小小的顧衿成了南望島上最自由快樂的一尾魚。

她熱愛遊泳,有骨子裏父親遺傳給她的天賦。她每天與海爲伴,沙灘上的石子和貝殼是她童年時期最好的玩具,她曾經以爲自己會在南望島生活一輩子。

她和爸爸商量好,等過了暑假,等顧永明執行完這次任務,她就去市裏的遊泳隊報名參賽。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媽媽抱着,遠遠在岸上望,她歡快稚嫩的和爸爸招手,她說爸爸,等你回來,記得送我去報名啊。

海笛長長鳴叫,冒着黑煙,顧永明穿着白色軍裝,帶着白手套,朝她和媽媽敬禮,那艘船在視線裏漸漸開遠了。

……

海水徹骨,顧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閉着眼,從鼻腔和嘴裏湧出好多個透明的氣泡,一頭濃密黑發在水裏蕩漾,了無生氣。

畫面一轉,她看到了那天在碼頭上的情景。

距離南望島整整六個小時的車程,她被媽媽緊緊抱在懷裏,一路無言,母親隻是偶爾側過頭用手擦着眼淚。

陌生的碼頭上,兩艘巨大的打撈船在作業。

顧衿被母親牽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的注視着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觀裏,第一次接觸了死亡的定義,這個定義被牢牢的釘在父親身上,讓她恐懼。

海風吹得真涼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親在身後的吉普車上累的睡着了,她偷溜下車,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請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還給我吧。

然後碼頭盡處忽然喧鬧起來,有人高喊着說,找到了!!!

母親從車裏跑出來,飛快的沖過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邊駛來,兩個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親一下就捂住嘴哀嚎起來,有人莊嚴的将那卷白布擡上岸,顧衿被媽媽死死的捂住眼睛,但是透過手指間的細縫,她還是看見了。

看見了,父親的屍體。

面目全非,渾身冰冷的,父親的屍體。

他穿着白色的軍裝,藏藍色軍褲,辨認不出模樣,身體還在濕哒哒的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的碼頭上烙下印記,旁伯伯哀恸大喊,向烈士敬禮。

顧衿知道,她的爸爸,永遠離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這裏的一切。

顧衿閉上眼,耳邊似有風聲呼嘯,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個在臨行前還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說等我回來,他說對不起,他說衿衿,你想去哪兒以後我都帶着你去,你不要再走了。

灰蒙蒙的天,不間斷的暴雨,顧衿清醒起來,她開始拼命的往上劃,曾經被她遺忘的遊泳本領像是忽然被喚醒,她不再恐懼,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無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個至親至愛再離她而去,那比她死還要痛苦,她甯願她死。

她漫步目的的遊着,不知方向,不知歸途。

頭發粘在她臉上,凍得渾身發抖,嘴唇變紫,顧衿一遍一遍的祈求,旁政……旁政……

…………

不知過了多久,顧衿感覺自己是被什麽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鮮活的空氣,陽光刺眼,她皺着眉,像是漂浮進了另一個世界。她以爲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間古樸的茅草屋門口,望着屋裏帶着簡易氧氣面罩的顧衿,與救助站的醫生飛快交談着。

“長時間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沒有肺感染的話,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過來。”

非洲的醫療條件簡陋,遠不比國内,四處都是講着嘈雜語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顧衿救上來的時候,好像身體裏每一寸都在往外湧海水。她緊緊閉着眼,嘴唇發紫。好望角離市區的救治醫院太遠,隻能搭過來旅行的私家車往附近的村落走。

當地好心人告訴他們,往西十公裏,有一個傳統部族村落,裏面有簡易的醫療救治站。本來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動物傷害的遊客的。

雷西重重歎氣,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邊,低着頭,頭發上也往下滴着水,漸漸在腳邊彙集成一灘,兩隻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觸目驚心的傷痕,他不說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雷西說,“對不起。”

旁政抿着唇,彎着腰,後背漸漸有血迹滲出來,他也不爲所動。

雷西又說,“她往海裏跳的時候,能看出來,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說不清臉上是水還是眼淚。

他是攝影師,最擅長捕捉人性中千變萬化的情感和神态。

顧衿沖進海裏的時候,眼神決絕,沒半點猶豫,他們去拉她,海浪驟襲,她拼命的掙,一個浪花就給她砸進海裏,她在水波裏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慘烈威脅的時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複返的絕望,是生無可戀的道别。

旁政站起來,透過窗子往裏看,顧衿巴掌大的臉被氧氣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帶着夾子,體征儀不斷響動,以此證明她還活着。

他定定的望着她,“她不會遊泳。”

“什麽?”

雷西沒聽清。

“她不會遊泳。”旁政又說了一遍,然後再度沉默下來。

他很難想象如果自己沒回來,是不是就和她真的分開了。不是那種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的分開,是分離,是永遠不會相見的那種。

他和雷西去達卡馬峰,起初狀況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風平浪靜的,等中午啓程回去的時候,誰料到風向大變。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風向标,大喊。“殺人浪!!!”

雷西回頭,被身後的景象震撼了。

殺人浪,前部猶如懸崖峭壁,後部則像緩緩山坡,濺起來的時候常常高達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隻在冬季頻繁出現。

小小的快艇開始劇烈動蕩,旁政把油門加到底,一心隻想趕在海浪奔襲之前離開這片區域。

可是根本來不及。

因爲暴風雨的關系,黑壓壓的烏雲砸下來,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極地風引起了旋轉浪,兩種海浪疊加在一起,海況愈發惡劣,整個海面就像開了鍋似的翻滾不斷。

旁政朝他在怒喊着什麽,可是根本聽不見,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兩個,迅速淹沒在深藍色的海水裏。

兩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過了陰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來。

旁政情況糟糕,被徹底卷入海裏。

他掙紮了整整四個小時,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銳的鏽鐵劃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他腦子裏反應起小時候老爺子在他耳邊叨叨過無數遍的救生常識。

逃離海浪區域,不要泡在水裏,盡可能的辨認方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慌,要等。

東南風,預示着風雨很快就會停。

殺人浪隻持續了十幾秒,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海上,快艇因爲底部充水,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顧不上身上許許多多的傷口,開始盡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盡,狼狽于混亂灰敗中求生。

他從來沒想過死亡會離自己這麽近,旁政坐在冰涼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烏雲的遲暮陽光,想起自己三十年以前的人生,他順風順水,志得意滿,自信一切都遂合他意,無人反駁。

而他現在,隻想自己以後三十年的人生,心之所向,無懼無悔,求仁得仁,複無怨怼。

他對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對饑寒交迫的壓力之外還要承受天氣陰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時間裏,顧衿是他唯一支撐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隊帶回來的時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來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卻爲他在死亡中掙紮。不是殉情,可比殉情還要震撼。

雷西問旁政,“她到底是你什麽人?”

旁政讷讷的。“我妻子。”

世界上隻有她這麽一個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顧衿。

…………

又是輾轉一天,入夜,顧衿自沉睡中醒來。恍惚着,不知自己身處何夕。

她睜開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環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還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顧衿眼珠轉動,看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纏的白色紗布。

旁政垂下目光與她對視。

一秒,

兩秒,

三秒。

“我回來了。”

他摟着她,把她的頭按進懷裏,又重複了一遍。“我回來了。”

顧衿說,“我知道。”

她聲音沙啞,剛一開口,眼淚就滾出來了。

先是壓抑着的哭聲,漸漸的,開始變成嚎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爲用力都泛白了,她哭的沒有來由,哭的聲嘶力竭,那種劫後餘生的心情,曾讓顧衿以爲自己是已經下了地獄的。

她哭生命的頑強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複得,哭她的恐慌和艱辛,和生活過往的種種種種。

顧衿在旁政懷裏嗚咽出聲,不停的搖着頭。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說的是他走之前她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你死了才好,一語成谶,她在自責。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後背,溫柔哄着。

顧衿還在搖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我從來沒想過要誰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旁政……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哭的近乎崩潰,語無倫次。

旁政摟緊她,用自己身上的溫熱去捂她冰涼的臉,他把手從她後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裏一鈍一鈍的疼。

他吻着她額頭,說。“我知道。”

他從來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顧衿心裏的自責和恐懼。她的牙尖嘴利,她的執着和倔強,都是隐藏在她虛張聲勢的外表之下。剝開這層外表,内在的顧衿是柔軟的,善良的。她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

她恐懼自己父親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責因爲自己沖動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後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還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間折磨她無數次的傷痕。

她和他之間,那個無聲無息來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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