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梓卿爸爸的葬禮就在他去世的三天以後,來吊唁的人很少,隻有生前一同工作的幾個同事和家裏爲數不多的親屬,白梓卿坐着輪椅,帶着墨鏡,獨自默默面對墓碑良久,既不給來參加告别儀式的客人還禮,也不說話。
尹白露攙扶着自己的母親站在前排,心裏也是一番滋味。
當初母親爲了再嫁,爲了尋求個家庭的依靠,不昔放棄自己到别人家去當繼母,勤勤懇懇戰戰兢兢十幾年,到頭來,人走了,夫妻勞燕分飛,她又是孤身一個,還是要和自己相依爲命。
房子是去世的繼父的,尹白露的性格是斷不肯母親繼續住在那裏的,自己在B市的房子是租的,這樣一來,買房的經濟重擔就都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母親握着尹白露的手,緊緊的,不知道是愧疚還是難過。
簡單葬禮結束,仿佛兩個家庭的關系也走到了盡頭。
尹白露走到白梓卿背後,“要我送你回家嗎?”
“回誰的家?”白梓卿反問她,“你們的家,還是我的家。”
尹白露飛快地回答她,“你家,你和你爸爸的家。”
“我跟我媽會盡快從那裏搬出去的,你放心,這些年他們夫妻兩個人财産一直是透明的,我媽半輩子沒工作,白叔去世前家裏的存折裏還有七萬多,算上補發的二十個月工資,一共十八萬多,我一分都沒動,全都留在白叔書房的抽屜裏了。”
白梓卿摘下墨鏡,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聲無波瀾。“白露,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恨我毀了你和顧衿的關系,恨我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活得都比你優秀,恨我……很多你看不慣的事情。”
尹白露的目光落到墓碑繼父的照片上,眼神悠遠。“恨。但是現在造成的一切後果也都是我咎由自取,白梓卿,我對你真一丁點感情都沒有,之所以忍耐你,全都是看在白叔的份兒上。”
“他對我好,比親爹都好,我不能看他生病見死不救,所以我眼睜睜看着你拿親爹的命去換取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現在顧衿跟我這樣,全都是我活該,我認。但是你要知道,這不是因爲你是我名義上的姐姐,我跟你永遠不可能是一路人。”
白梓卿笑了笑,“真好,我也讨厭你,我們都一樣。”
“房子我不要,那是阿姨照顧我爸這麽多年應得的,錢我會拿走,以後就這樣吧。” 她轉動輪椅,一個人慢慢淡出尹白露的視線,好像是在做告别。
“尹白露,再見了。”
以前回B市,是因爲B市有爸爸,有她想見的人,現在父親去世了,想見的人也終究沒得到,她也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了。
這一場博弈,她打的精疲力盡,輸的丢盔棄甲。
望着父親照片的時候,白梓卿總是在想,如果她當初沒有把那麽多的精力放到别人的婚姻裏,多拿出一點時間來陪陪自己的父親,是不是這一切都會是另一個結局。
她不會連父親去世之前最後的遺言都沒聽到,甚至都沒時間去碰一碰他慢慢失去溫度的手。
這樣反複思量,白梓卿還是去找了顧衿。
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上午,顧衿換了病号服,正在病房收拾出院的行李,一天三千塊錢的高間裏待了五天,她整個人看上去消瘦又蒼白。
旁政自那天來過一次之後就再沒出現,電話也沒有一通,像是刻意回避着顧衿,病房裏一直有位阿姨照顧她,那是之前照顧旁老爺子的,旁夫人聽說顧衿住院的事情隔天就帶着她過來了。
旁夫人姓沈,閨名沈瑞谷,隻不過嫁給旁磊這麽些年,人人都叫她旁夫人,幾乎快忘了她的名字。
她在病床前疼愛的看着顧衿,眼底難掩傷感之色。她說衿衿,這次是旁政不對,你們兩個年輕,不要總是把分手離婚這樣的話放在嘴邊,傷感情的呀。
她說你公公已經教訓過旁政了,臉上的傷你也看見了,脫了衣服身上也全都是淤青,我養了這小子快三十年,真是第一次見他爸發了這麽大的火,你們小兩口過年的時候還好好的,我當時還覺着特别欣慰,你說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她說衿衿,你媽現在不在,你爸又走了,把你托付給我們家,現在是這個結果,将來你讓你公公有什麽臉面去見你的父母啊。算媽求你了,有些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就是這麽過的,那白梓卿她爸也走了,再不能這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了,有媽給你看着她,你放心,誰也不敢來欺負你,你就原諒他吧。
做母親的總是站在兒子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旁夫人以爲顧衿是掐着正室的一口傲氣,容不下旁政外頭那些枝枝蔓蔓的破事兒。
顧衿垂下眼也不說話,隻是藏在被子下的一隻手指甲越發的摳進手心兒裏。
那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兒,以前總是生機勃勃的,看誰眼睛都能笑彎成一條縫兒,現在了無生氣,我見猶憐。
旁夫人知道多說也沒趣兒,斟酌着顧衿的臉色,心裏猜到了**分,便起身走了,臨走時站在門口,還歎氣寬慰她。
前幾天你爺爺腦出血做了個大手術,現在還在ICU裏監護,旁政忙着家裏那邊的事兒沒時間來看你,等你出院了,我讓他來接你。
顧衿這才擡眼,爺爺很嚴重嗎?
婆婆一言難盡,跟阿姨吩咐照顧好顧衿之後便紅着眼眶走了。
阿姨話很少,顧衿問她旁爺爺的事情也說不太清楚,始終在病房外面的沙發上靜靜坐着,每天隻是到了吃飯的點兒進來送飯,都是家裏食堂開的小竈,準備的非常用心。
顧衿在醫院又待了兩天,覺得身體實在恢複的差不多了,也不想這麽虛張聲勢的住下去,便準備提前出院。
如今,看到白梓卿拄着拐站在病房外頭,阿姨十分警覺的擋在顧衿前面,語氣不善。“您有什麽事兒嗎?”
旁夫人帶來的人,自是之前交代過一番的,分得清好人壞人。
白梓卿對阿姨視而不見,直接朝裏面的顧衿問道。“旁政不在?”
“他在你還會來嗎?”顧衿輕描淡寫把繳費票據扔進自己包裏,看都不看白梓卿一眼。“找他你來錯地方了。”
白梓卿拄着拐一蹦一蹦的進屋,參觀着病房的擺設。“不,我今天是來專程找你的。”
顧衿穿着黑色毛衣,黑色的牛仔褲,長發一直披着,瘦瘦高高的,她給阿姨一個放心的眼神,阿姨這才輕輕掩上門出去。
白梓卿盯着顧衿,“你就沒什麽跟我說的嗎?”她胳膊上還帶着黑紗,很刺眼。“我出來的時候,我爸被推進太平間,從冷櫃裏拉出來都凍透了,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兒嗎?”
顧衿停止收拾東西的動作,從胸間呼出一口濁氣,終于直起腰版來看白梓卿。
“那滋味兒我比你清楚。”
“如果說一定要說點兒什麽的話,就是你活該,至少我沒有拿着一個得了癌症的爸去博同情,而且還是帶着最不可告人的目的。”
白梓卿憤怒,拖着一條腿幾步沖到顧衿面前,銀牙咬碎。“你以爲你自己就很高尚嗎?”
“我用我爸博同情,你還不是用了你爸一條命換了旁政和你結婚?”
“一個死去的爹,一樁和旁家結親的好姻緣,這主意你跟你媽可打的真好。”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空氣瞬間凝結。
顧衿細瘦的手還微微發抖,手心通紅。
白梓卿被打的側過頭去,白皙的臉上迅速浮出一片紅印子。
這是顧衿第一次打人,打的臉不紅心不跳,好像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這一巴掌打下去,心裏一直憋住的那口氣好像才終于消散,痛快淋漓。
顧衿望着白梓卿,坦蕩發聲,铿锵有力。
“我從來沒用我爸的命去換任何東西,我不是你,我知道因爲我你沒見到你爸最後一眼,我也知道因爲我你斷了胳膊折了腿,可是我甯願這些東西是可以等價來換的,哪怕我卸掉自己一隻胳膊一條腿還給你,但是我知道這樣不行,白梓卿,這回是我做錯了,我欠你的,但是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我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咱倆是扯平的。”
這樣的對話無關男人,純屬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掙紮較量。到頭來,你來我往,卻都是兩敗俱傷。
白梓卿怔怔的,忽然問了顧衿一句話。
“你會和旁政分開嗎?”
顧衿點頭。“會。”
她反問她。“你會和旁政在一起嗎?”
白梓卿想了想,臉頰紅腫,莫測一笑。“誰知道呢。”
她拄着拐,像進來的時候一樣一蹦一蹦的離開,她說。“顧衿,咱倆扯平了。”
咱倆扯平,最後,我們誰都沒和旁政在一起。可是我知道,我輸了。輸的一塌糊塗輸的徹頭徹尾。
顧衿注視着白梓卿的背影,看着她慢慢走出病房,走廊,然後樓梯拐角,良久,她才回頭拿起自己的包,穿上大衣,然後一個人離開醫院。
阿姨想讓她等一等,等她給旁政打電話讓他來接自己,也被顧衿拒絕了。
她回了原來和旁政的家,家裏似乎好多天沒人來過了,衣服亂七八糟的堆在沙發上,自己走的時候什麽樣,回來就是什麽樣,甚至更甚。
顧衿脫掉鞋子,開始沉默的整理起來。
先是自己的衣服,全部疊好裝箱,然後是旁政的,要洗的分類塞進洗衣筐,幹淨的重新疊好挂好放進衣帽間,進了浴室,她把鏡子上面最上一層的東西掃下來,那是她的洗面奶,化妝品,香水,指甲油。
再然後是書房,她拔掉筆記本的電源,把充電線一圈一圈的纏好,打包,扔進行李箱。
拉開抽屜,有兩個并排挨着的紙盒,裏面分别放着兩個人的護照,戶口本,結婚證,各種各樣的通行證和簽證單。
顧衿拿走右側的,又回頭翻了翻。那本暗紅色的結婚證印着燙金的字,淺淺翻開,是兩個人頭碰着頭的照片。
登記那天,之前是沒有任何商量的,他早上給她打電話問,能抽/出一個小時時間嗎?她問他幹嘛,他隻言簡意赅的說了兩個字,領證。
她說好,然後在自己的小衣櫃裏迅速挑起衣服來,那天溫度特别好,一件白色真絲襯衫,淺淺的淡妝,頭發柔順的披在腦後,帶着顧衿的小小的少女心。
她覺得兩個人結婚證上的照片一定要幹淨,一眼看上去就特别般配幸福的那種,畢竟一輩子就這一張,再也沒有換的機會了。
到了時間,旁政到她家樓下來接她,坐在車裏看着她笑。
他穿着藏藍色的西裝外套,暗金色的大格紋,裏面也是一件Ermenegil Zegna的白襯衫。
那天民政局領證的特别多,他牽着她小心的在走廊躲開人群,然後拍照,攝影師說頭碰頭,來,朝我笑一笑。
這張照片是顧衿最滿意的,于是她自戀的偷偷朝攝影師多要了一張,放在錢包裏,就在那張全家福的後面。
顧衿是真舍不得啊……她摸着那照片,蹲在書房的地方硬是看了五分鍾,再站起來的時候腿都麻了。
這房子不到兩百平,可是清理自己的痕迹時卻連半個小時都用不上。
她拖着兩隻箱子,在門口放下自己的房門鑰匙,物業卡片,還有那張不知什麽在自己口袋裏的黑卡。
箱子吱呀吱呀在小區石子路上發出綿延的響聲,顧衿頭也不回的走了。樓下保安見到她禮貌的打招呼,顧小姐,是要出遠門啊?帶的東西可真不少。
顧衿微笑,是的,出一趟遠門。
她回到了自己和媽媽以前住過的老房子,擦了地,換上了新的床單被罩,然後打開郵箱查看幾十封未讀郵件。
有原來的合作客戶,有公司的HR,有傅安常,有很多詢問她病情的同事,她一一點過,最後停在錢齊峰的賬戶上,發了一封辭職郵件。郵件發出去沒多久,她手機開始有無數個電話打進來,第一通就是傅安常的。
顧衿關掉手機,扔在一邊。自始至終,她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平靜的就像是最最自然的事情一樣。
她知道,自己是在理智的,跟過去的一切告别。
顧衿蜷在被子裏盯着漆黑的電腦屏幕慢慢睡着了。她困頓的想,等第二天起來,一定要去醫院看旁爺爺。
老房子停了供暖,屋子裏陰冷,狹小的空間裏靜的隻能聽到牆上那個老挂鍾秒針轉動的聲音,顧衿畏手畏腳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床頭放着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
顧衿驚醒,迅速擰亮了床頭燈。
電話鈴聲在靜谧的夜裏顯得很突兀,一遍一遍,總是帶着不好的預感。知道家裏這個座機号碼的人很少,顧衿以爲是媽媽出了什麽事情。
她緊張接起來,在一片靜谧中屏息等待着。
“喂?”
“……”
電話那端長久靜默,沒人說話,隻有淺淺的呼吸聲。
顧衿又問了一遍,小心翼翼的。“您好?”
過了好久,才從電話那端傳來一道沙啞的男聲。
“衿衿……”
那聲音壓抑着無限痛楚,帶着旁政最熟悉的聲線傳入顧衿耳中。
那聲音太驚人心,顧衿抓緊了被子,下意識應他,“我在。”
她的溫柔回應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寒冷夜裏給了旁政莫大安慰,他在車裏,仰頭望着那扇透出昏黃燈光的窗子,無比疲憊。
他嘴唇幹涸,眼底一片灰敗,慢慢說出心裏最不願意面對的慘痛現實。
“爺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