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沒有退縮,隻顫了顫,而後閉上眼睛讓她摸,聲音沙沙的,像金屬在玻璃上刮擦而過,“想問,就問吧。”
她仍是搖頭,隻是在他斷指的地方輕柔觸摸。沒有問,不需要問,他經曆的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掙紮,所有的險惡,她都能摸得到。
“秦洛。”漆黑的夜裏,她柔軟的語調,像一朵小花輕輕爆開,花瓣柔潤清涼,“你也是。”
你也是。
無論現實将你如何殘酷磨砺雕琢,你也仍然是當初的模樣。
“我們都是。”她握緊了他的手,臉貼在他手背上,“我們大家,永遠站在你身後,以你爲榮。”
他閉着眼,“以你爲榮”四個字,如春雷陣陣,在他耳邊轟鳴,将過往那些他不想回顧,卻夜夜在他夢裏糾纏的記憶炸得前所未有的鮮明。
他緩緩地抽着氣,将那些滿是血光的顔色抹去,抽回手,拍拍她,“睡吧。”
夜。深沉。
他被人壓在地上揍。十幾個人,他身上已經痛到不知痛爲何物,隻知道拳打腳踢,還在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滿嘴的腥味,一股又一股紅色的液體往外吐。眼睛睜不開,眯開一條縫,看見的也全是腥味紅色。
一支槍指在他太陽穴上。
是最後一天了吧……
上一次失去的是手指,這一次就是這條命了!
他意識模糊,趴在地上喘氣。
等這一天似乎等了很久了。
就這樣結束吧!終于到頭了!哪怕是死……
唯一遺憾的,是死得像隻蝼蟻……
可是,也挺好的,至少,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是不是你?”
他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音。
最後一秒也要堅持下去,不是嗎?
他要緊牙關,“不是……”
“砰——”槍響。
他以爲自己的頭已爆,可是,他錯了,他還好端端地趴在那,一身血污,苟延殘喘。
死的是他身邊的小五,連一句“不是我”都來不及喊出口。
他又一次活了下來,像從前有過的很多次一樣……
他顫抖着轉過頭,看見小五的身體在他不遠的地方,一槍爆頭,血肉模糊。
他閉上眼,抽搐得無法呼吸。
死的原本是他……
他才是卧底!他才是那個協助警方端掉内地一大省販毒集團的内線!不是小五!
小五是剛剛加入不久的小家夥,還不到20歲,自己吸着吸着就入了夥,還保持着少年人的天真,沒經曆過大事,常常屁颠屁颠地給他買飯,有時候惆怅,當初真不該吸……
他曾想過,如果來得及,如果一切結束得早,在小五還沒犯下大錯之前,他一定要努力把小五保下來!拉回來!
可是,還是晚了……
可以說,是他親手把小五送上絕路。
被懷疑的隻有這麽幾個人,他深谙怎麽把自己摘除出來之道。
他再一次得到了幸運之神眷顧,可那個年輕的生命,卻因此離去。
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活下來。
可小五,是他唯一想救的一個人……
他仿佛看見小五提着盒飯笑着朝他走來,叫他,“阿郎哥!說好的,我20歲生日那天你請我喝啤酒!管夠!”
忽然一支槍指向小五,一聲槍響過後,小五的腦袋爆炸開來,血肉四濺。可隻剩下半邊臉的他依然提着盒飯,嘴角含着笑,“阿郎哥,你爲什麽開槍打我?”
他開的槍嗎?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果然,槍是在他手上的……
“小五……”他望着小五剩下的半邊笑臉,吓得把槍扔了出去。不,不是他開的槍!不是!
“阿郎哥!我請你喝酒啊!我請你!”小五手裏的盒飯變成了啤酒罐。
他拉開啤酒罐往外倒酒,倒出來的卻全是紅色的液體,帶着濃濃的腥臭味……
“小五——”他大喊。
“秦洛!秦洛!”有人在他耳邊急迫而低聲地呼喊,“秦洛,是我,是我,别怕,你做夢了……”
他喘息着,眼前沒有小五,沒有半張臉,也沒有血,空氣裏淡淡的,是她發絲裏的清香……
緩緩平息下來,又是夢啊!小五今年應該23歲了……
身邊的人還在他耳邊低柔輕言,“秦洛,别怕,别怕……”
怕?
其實他真的怕啊……
很怕很怕……
困難地吞咽。他啞着聲音說,“我沒事,給我杯水。”
“好……好……”她跑得那麽急,幾乎是趔趄着去的,可是,回來的時候,門卻已經關緊了。
她端着水,輕輕推了推,沒能推開。
再沒有像初時那般激動,隻是站在門口,額頭輕抵在門上,默默咬唇。
她知道他不需要水了,她也知道他在幹什麽。
似乎,已經達成了默契。她不再阻止他、叨擾他。隻是在門外悄悄地等着他,隔着一道門陪着他,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也知道,每一次,門外安靜的她都幾乎将嘴唇咬破……
就一次!再一次!很快就要結束了!等一切都結束!她便可以看見一個全新的他!
不止一次,她對自己這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