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微瀾走進去,大殿靜得隻有她的腳步聲,滿地的落灰,在落足時塵土飛揚。
大殿正位的聖女像,覆滿灰土,容顔褪色,彩漆剝落,皆是歲月無情的痕迹。
這是有多久,不曾有人照料過這座本該受萬人瞻仰朝拜之地。
心中忽有所感,雲微瀾回頭,但見那同樣斑駁灰暗的回廊處,一名灰衣老者靜靜而視,容貌清瘦,雪白須發随風而飄。
幾乎是立即肯定,這位應該就是她那位外祖父流昊了。
“你來了。”流昊開口,聲音平靜得出奇。
“沒錯,我來了。”雲微瀾轉身正對着他,亦平靜作答。
一對祖孫,隔着滿院的荒草,隔着數十年的光陰,以這樣的方式初次見面。
流昊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是想在上面找出記憶中那張熟悉的臉,又似透過她,落在了遠處。
許久,他忽然擡袖一揮,旁邊一扇緊閉的門随即而開,現出一名同樣身着灰衣的女子。
女子容顔姣好,約摸三十歲左右,此時身子輕顫,定定地望着雲微瀾,早已淚流滿面。
“小幺……”情緒漸漸激動,胸口也因氣喘而微微起伏,女子蓦然奔出來,穿過滿院荒草,飛奔過來将她抱住,“小幺……”
雲微瀾雙手動了動,終究沒有動。
女子抱着她哭了片刻,終于感覺到她的不對勁,慢慢擡起頭來,“小幺,你是在怪娘嗎?怪娘突然失蹤,将你一個人留在雲州,是麽?”
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是難以抑制的心痛,自責,内疚,無奈……而這張臉,與她夢中的那個女子絲絲重合,由模糊變成了清晰。
花娘。
把小幺從襁褓之中的嬰兒撫養至成年的花娘,在小幺會說話起便稱呼爲“娘”的花娘。
也是陪伴了她母親多年的花容。
“娘。”還是原來的稱呼,讓花娘更加淚如泉湧。
雲微瀾低低道:“那麽,可否告訴我,爲何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雲州,而你卻回了神女峰?”
花娘不斷搖頭,哽咽得無法成言,“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
還是要追溯到雲家被誅的那一刻。
流雪紗将小幺托付給身邊最忠心的婢女花容,讓她帶着小幺與奶娘一起從密道逃出雲府,自己則留下拖住追兵。
可是,她們很快被發現。
危急之下,奶娘毅然帶着她自己的女兒引開追兵,追兵将奶娘的孩子當成了雲天暮之女,當場将奶娘母女斬殺。tqR1
花容帶着小幺躲了三日,之後去了京都。
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誰能想到,雲家不僅未滅絕,而且還敢躲在天子腳下。
那時還是先帝當朝,郁相還不是相國,隻是一名四品京官,郁夫人正生下一名千金,取名明珠。
郁府早早就準備了奶娘,誰知才哺乳了不到一個月,奶娘便突然患病,無法繼續給明珠喂奶,相府隻好重新尋找奶娘,隻是時間倉促,一時之間沒有合适的人選。
恰在此時,一名帶着孩子的女子上門自薦,說是進京尋找做小本生意的丈夫,誰知丈夫遭遇不測受害身亡,母女倆無依無靠,隻能四處求告,想找個能活命的生計,得知相府正需奶娘,正好自己奶着孩子,所以上門來碰碰運氣,看郁府願不願意收留。
對郁府來說,這女子來得正是時候,于是被帶進去,經過郁夫人親自提問,又讓大夫診脈,确定身體健康無恙,這才将這個名叫花娘的女子留下來當了郁府的奶娘。
過了兩年,郁府的公子出生,由于花娘的奶水好,又繼續當了郁小公子的奶娘。
可是,誰又能知道,這個先後喂養了三個孩子的花娘,其實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閨女?這一切,隻是爲了能夠進入郁府,才用聖族秘法進行了催乳。
對一個少女來說,這裏面的辛苦與決心,又有誰能體會。
爲了隐瞞小幺的身份,她給小幺吃下易形丹,并且從小以男孩子的身份撫養,且以生病之由,盡量不讓她與别人接觸。
後來,小幺漸漸長大,花娘擔心她的身份會暴露,便想帶她離開京都,找個安全的地方。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保小幺無虞,她隻能向聖族求助,希望長老能看在聖女的份上收留小幺。
長老卻說,小幺必須自己做出一番成就來,若是隻會躲在别人的庇佑之下,這樣沒出息的子孫不要也罷,并且告誡花娘不許幫她,連露面都不允許,所有事都必須獨自應對。
花娘覺得這個條件太過苛刻,小幺從小到大都在她的照顧下長大,從來沒有跟外界有過接觸,如果這樣讓她自生自滅,無異于讓她死。若是自己帶着她,便是不能護她一生,也能保她十年二十年。
因此,她拒絕了長老,卻沒想到在離開京都的路上,長老派人将她帶回南疆,不得離開神女峰半步,而将小幺獨自留下。
至于後面的事,雲微瀾也知道了。
因爲小幺出色的外表,又因天性單純不谙世事,被人賣入一品香,卻因不堪受辱而不顧一切逃離,以至于……
夕陽的餘晖漸漸西斜,雲微瀾長長吐出一口氣,至此,關于身世的最後一點疑惑,也就此解開。
“小幺,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一日安心,沒有一日成眠……”花娘的嗓子早已沙啞,殷切地看着她,“你若要怪我,也是應該的。”
雲微瀾搖了搖頭,“不,我不怪你。”
不論是對她母親的忠心,還是爲了撫養她長大而付出的艱辛,她都沒有責怪花娘的理由。
試問,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以一個少女之身去做一個已婚婦人才做的事?
更何況,花娘離開她,并非出于自己的意願。
她擡起頭,透過殿門望向站在山崖邊那個宛如仙人的背影,一個有着骨血親緣的長者,爲何反而能做到如此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