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這是何故?”雲微瀾掃一眼周圍,道,“我等隻是平民百姓,怎敢勞駕殿下親自将我等請進來。”
慕容顯的視線在她臉上沉沉望着,看不出是何心思,許久,輕哼一聲,“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雲微瀾挑眉。
慕容顯卻轉而看向小白菜,又落在低頭望着足尖的香兒身上,“擡起頭來。”
香兒依然低着頭,仿佛沒聽見。
“叫你呢!”旁邊的禦林軍一腳踢在她腿上,“太子殿下叫你擡起頭來,聽到沒有。”
香兒被踢得一個趔趄,雲微瀾伸手将她扶住,冷臉看向那踢人的禦林軍,“太子還未發話,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那人臉頓時漲紅,惱怒道:“你!”
雲微瀾卻不再理會他,對香兒柔聲道:“小山子,别怕!你盡管擡頭。”
“我,我是怕沖撞了貴人。”香兒瑟縮着肩膀,不由擡手去摸那半邊被頭發擋住的臉。
慕容顯眉心一蹙,這分明是個少年音。
“那是太子殿下自己要看的,與你無關,就算沖撞了也不是你的錯。”雲微瀾淡淡道,“你若不肯擡頭,恐怕就不是一個‘不敬之罪’能了事的。”
香兒愣了愣,慢慢擡起頭來。
半張蒼白的臉露出來,另一半則被特意垂下來的頭發擋住,卻不難在邊緣看到明顯的青黑色。
“把頭發拿開。”慕容顯沉聲道。
香兒猶豫一下,抖着手将半邊頭發捋到耳後,随即四周便響起一陣抽氣聲,甚至有人倒退了一步。
真醜,醜到讓人無法直視。
另外那半邊臉越發蒼白,少年的臉上現出屈辱難堪之色,眼淚漸漸浮上來,在眼眶裏打轉,卻生生忍着不敢落下來。
慕容顯眼底一沉,擡手便伸向香兒的臉。
“太子殿下,”雲微瀾橫臂一擋,冷了聲,“得饒人處且饒人,小山子雖然卑微,卻也是人,希望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怎麽,心裏有鬼,不敢讓人碰?”慕容顯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欺身上前,“若是不敢,我現在就可以給他随便按個罪名抓起來,你又能如何?”
“堂堂太子,就隻會這些卑鄙行徑?”雲微瀾冷言諷刺。
慕容顯眸心一縮,緊緊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如此牙尖嘴利,若非……他還真想把她帶回去好好調教一番。
手掌下的手腕脈搏微微跳動,他不由又用了幾分力,牽起唇角冷冷一笑,“我是否卑鄙,你可以試試。”
“你就不怕被人恥笑欺壓百姓?”
“我隻是追查犯人,何來欺壓百姓之說。”
雲微瀾與他對峙片刻,甩開他的手,“請便。不過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今日之事僅此一次,我不希望我的人以後再受這種莫須有的委屈。否則……”
她笑了笑,輕聲道:“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什麽長處沒有,唯有長了個毛膽子,太子殿下若真逼急了我,我可什麽都幹得出來。”
指尖處的跳動仿佛還未消失,慕容顯下意識握了握手掌,似乎想把這種感覺握在手中,聽了她的話随即反應過來,心中一冷。
以後?呵呵……
慕容顯似乎覺得她的話很可笑,嘲諷地看她一眼,便伸手朝香兒臉上重重抹去。
這一下他根本沒有留力,香兒蓄在眼睛裏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下來,滴在他還未收回的手上,他本來還打算用力揉搓幾下,被這眼淚一流,頓時覺得嫌惡萬分,想去掏帕子又發現沒帶,随手便擦在雲微瀾衣服上。
“哧拉”一聲,雲微瀾幾乎沒有停頓,将被他擦過的衣角撕下來,随意地往地上一扔。
這還不夠,她又撕下一塊,将之前被他抓過的手腕使勁擦了擦,似乎上面沾了很多髒東西,然後再次扔在地上。
慕容顯完全未想到她竟然會做出這種舉動,勃然變色。
她居然嫌棄他到這種程度。
雲微瀾卻懶得理會,冷冷道:“太子殿下親自動手,可查驗清楚了?”
結果自是清楚了,剛才那一下如此用力,若非那眼淚掉得太快以至于慕容顯立即收手,皮都能蹭掉一層,還況顔料。
香兒無聲地哭着,那眼淚跟關不閘的洪水一樣,不斷沖刷過臉頰,那顔色若是抹不去的,即使他不動手,也該被沖糊了。
“請太子殿下恕罪,這是小的生下來就有的胎記。”香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拼命磕頭,“小的明知自己生得醜,還要跑出來湊熱鬧,沖撞了太子殿下,還望殿下能饒小的一回,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少年的聲音可憐卻怯懦,不斷磕頭的樣子又讓人心生可憐,周圍的禦林軍有些心善一些的,不由露出同情之色。
慕容顯臉色很不好看,直到香兒磕出一額頭的泥巴,才道:“知道自己長得醜,就少出來吓人,沖撞了本太子還好,若是沖撞了皇上,看你一條小命夠不夠抵。”
“是是是,多謝太子殿下寬宏大量,小的記住了。”香兒連忙磕頭道謝。
“太子殿下竟然寬恕你了,就起來吧。”雲微瀾伸手将香兒扶起來。
慕容顯的臉又是一沉,他還沒說讓人起來,誰敢自作主張。
一名禦林軍卻朝後面看了一眼,附到他耳邊說了一句,慕容顯一怔,轉身往後看去,但見一身素白棉袍的文璟朝這邊走來。
不知想到了什麽,慕容顯牽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站在原地未動。
“不是說不來麽,怎麽地又來了?”文璟笑意盈盈地對雲微瀾問了一句,随後看到一身狼狽的香兒,眉頭輕輕一蹙,看向慕容顯道,“怎麽,可是小山子魯莽不懂事,沖撞了太子殿下?”
慕容顯淡聲道:“沖撞倒也談不上,隻是今日春耕節,父皇禦駕親耕,他這番模樣怕是有些不妥。”
文璟了然,點頭,“殿下說得沒錯,是我考慮不周,未曾提前關照一二,還請殿下不要與她們計較。”
聽到文璟如此維護,将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慕容顯忽然微微笑了。
那笑容并非虛僞客套,也非嘲笑諷刺,仿佛有什麽确實值得他高興的事,才讓他發出如此真實的笑容。
雲微瀾看到眼裏,心生一絲警惕。
她可從未在慕容顯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容。
何況,現在又有什麽事值得他如此高興?
“文璟,”慕容顯直接叫了名字,“你母親與我父皇是同父所生的姐弟,我與你便也是兄弟,有些事過去已久,我本不該提起讓你傷心,可見你這樣……”
他搖頭一聲歎息,欲言又止。
文璟唇邊笑意漸漸收起,“太子殿下這是何意?有話但請直說。”
慕容顯倏然沉下眼眸,直視着他,語氣冷然,“你是否已忘了當年你父親之死?”
文璟驟然臉色微變,衣袖下的雙手緊了又緊,極力忍耐才沒有讓自己失了儀态,再擡頭看慕容顯時,眸色已然冰冷,“殿下爲何突然有此疑問?”
慕容顯逼着着他,“你隻需說,忘,或者沒忘。”
雲微瀾眉心緊擰,上前一步就要開口。
但聽文璟語氣冷硬,一字一字仿佛千斤之重,“從未!”
“呵!”得到這樣的答案,慕容顯短促地笑了一下,滿滿的嘲諷之意,“是麽?”
說話間,他側過臉,深深看了一眼雲微瀾,仿佛意有所指一般,“看你如今種種表現,我倒以爲你日日沉迷于溫柔鄉,早已忘了當年姑父之死,也忘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是誰。”
他這一眼的意味太過明顯,文璟根本未及多想,便随之一個眼神掃來,落在一旁的雲微瀾身上。
那眼神是如此清冷,還有幾許被挑起的悲痛,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投射過來,雲微瀾忽然如被一捧寒涼的雪兜頭灑下,心底也跟着一涼。
旁邊的小白菜與香兒俱是一驚。
四周一靜,寂靜中,文璟緩緩開口,“太子不必刻意提醒于我,家父之死,文璟至死也不會忘記。然而雲家已亡,縱然我想要尋仇,亦無從尋起,總不能将雲天暮的骸骨從地下挖出來,打砸一頓出氣。更何況,當年一把大火将雲家上下焚燒幹淨,屍骨早已埋于廢墟之下,腐敗于泥,便是我想挖,也難。”
“若你有心,當真想爲姑父報仇,又有何難。”慕容顯語義不明,冷冷諷刺,“怕隻怕,仇人就在你身邊,你也未必肯動手。”
“太子慎言!”文璟難得地動了怒意,“殺父之仇大于天。文璟并非不忠不孝之人,太子三番兩次說這些,到底是何意!”
“是何意……”慕容顯微微一扯唇角,湊近他身邊,“很快,你就會知曉。”
說罷,他也不看文璟的臉色,邁步離去。tqR1
不知何時起,天上零零碎碎掉起了雪花,落在人的頭頂,臉上,身上……不多時,便已是薄薄一層,遠處的儀式已近尾聲,皇帝儀仗調轉了方向,百官也開始整隊。
雲微瀾擡頭遠眺一眼,語氣輕快,“快回去吧,小心掉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