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正是最困的時候。
城西一座廢棄的民宅裏,有人睡得正香。
門,無聲自開,一股透骨寒風撲入,吹得炭盆火星四下飛旋,屋中暖氣頓時迅速流散。
床上的人被冷風一吹,扯起被子蓋過頭頂,不耐煩地罵道:“哪個小兔崽子,把門給老子關上……”
“狡兔三窟,洪老大可真叫我好找。”一聲輕笑随風送入,落入耳中字字清晰。
洪七猛然驚醒,掀被坐起,“誰!”
大敞的門外,來人靜立無聲,隻有一抹雪色袍裾輕輕翻飛。
洪七雙眼頓時瞪大,一臉驚訝,“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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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老祖宗帶着文家衆人進宮觐見皇帝,皇帝留衆人說了很久的話。
二月初二,春耕節。
這日,上至老祖宗,下至文靜文岚,文家所有人都穿上了适合農耕的粗布衣衫,文璟出現的時候,竟也是難得的一身棉質衣袍,相比平時的華麗尊貴,平添了幾分親和淡雅。
“這是哪家的秀才?走錯門了吧?”雲微瀾随口便開他玩笑。
文璟挑眉一笑,俯身在她耳邊道:“這是你家的秀才,沒有走錯門。”
暧昧的氣息噴灑在耳畔頸間,語氣旖旎,尤其“秀才”那兩字,竟讓人心頭一跳。
雲微瀾想不到當着那麽多人的面,這人半點顧忌都沒有,沒好聲氣地瞪他一眼,爲免給老祖宗添堵,她轉身便往外走,打算去看看馬車都備好沒有。
未料剛穿過院子,拐角處便伸出一條長臂,未等她反應過來,便已将她拽入一個懷抱。
能對她做出這種舉動的,隻能是一個人。
“你做什麽!”雲微瀾掙紮,又不得不壓低聲音。
“别動。”文璟背靠着牆壁,低頭看她,“小八,讓我好好看看你。”
“你發什麽神經。”雲微瀾好氣又好笑,“又不是剛認識,有什麽好看的。”
文璟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颌,眸光在她臉上流連了許久,忽然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想說,老祖宗她們随時會出來,可他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緊緊吻住她,那樣深,那樣用力,抱住她的雙臂似要将她嵌進身體裏去。
她心頭輕輕一蕩,要去推他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腰間,也如他一般回抱住他。
她不知道這個吻持續了多久,仿佛隻要不停止,就能吻到天荒地老去,直到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在旁邊響起,她才意識到什麽,連忙擰了把文璟的腰肉,使勁将他推開。
眼角飛快往旁邊一掠,卻是該出來的都出來了……
“禦駕快出宮了,别耽擱了時辰。”老祖宗平鋪直叙地丢下一句,目不斜視地帶着一行人越過他們往外走去。
幾聲憋不住的輕笑,那是幾位夫人的。
雲微瀾臉皮再厚也有點扛不住,等人走完,扭頭就往回走。
身後一聲低笑,文璟問:“不去看禦駕親耕麽?”
“看什麽看,回去睡覺!”雲微瀾很是不爽,氣沖沖地回了一句。
文璟靜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手指輕撫過雙唇,那上面,似乎還留着女子的餘溫。
……
春耕節,皇帝親耕,百官随行。
這一次,圍觀在遠處的百姓明顯要比往年還要多,看到皇帝儀仗時誰也不敢喧嘩,在禦林軍的把持下恭敬恭敬地下跪在泥濘地裏,等到以老祖宗爲首的文家人出現時,這種安靜卻再也維持不住,人群開始出現一陣陣波動。
再普通不過的粗衣布衫,在一群官服錦服加身的官員中尤其顯眼,那位傳奇中的老祖宗,花白的頭發與她一臉樂呵呵的笑容,可親得就像個鄰家老婆婆。
而她身邊的那幾位夫人,也如尋常農家婦人一般,甚至還系了頭巾,要是再挎個籃子,當真誰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文家女将。
這樣的景象,與他們心中豎立起來的形象完全不同,沖着一睹英姿而來的百姓們不免感到大失所望。
行在前面的皇帝看似目視前方,眼梢卻時刻留言着四圍動靜,看到此景,眼底的一絲陰戾散去,流露出滿意之色。
很好。
昨日接見文家人時,他便覺得文家的氣勢大不如前了。
幾個夫人一副小心謹慎生怕觸怒龍顔的模樣,大長公主雖然還是冷冷淡淡,但也少了以前那種孤傲,尤其文老夫人,當年那樣挺直的腰闆,竟然也微微佝偻了。
那兩個後輩更是不用提,唯唯喏喏,連話也不敢答,讓人不由感歎,文家真是沒落了。
當然,還有一個文璟。
想到文璟,皇帝心中嘲諷,原本顧忌着文家的聲望,對文璟諸多顧慮,對他的一些行爲也忍了,現在想來,文璟之所以那般膽大行事,恐怕就是爲了不讓人看輕,而故意擺出來的姿态。
隻有如此,别人才會認爲文家依然強大,依然屹立不倒。
可也不想想,一個府裏都是女人,再厲害又能厲害到哪裏去。
王府舊宅裏,從未見識過皇帝親耕的小白菜和香兒心裏也癢癢,本來以爲肯定能跟着去見識見識,沒想到雲微瀾會大白天地回房睡覺。
“主子,你不想去看嗎?”香兒想要努力說服她。
“有什麽好看的。”雲微瀾歪在床上懶得動,“田間地頭都是爛泥巴,人又那麽多,你們長得那麽矮,看得見什麽?再說了,說是禦駕親耕,你們以爲皇帝真會下去耕地?不過是做做樣子,博個名頭罷了。”
一聽沒戲,兩人不肯死心,香兒頂了頂小白菜,讓她說。
小白菜也确實想去,眼睛轉了轉,撲過去抱住雲微瀾的胳膊,“去吧去吧,瀾哥哥,反正在家也沒什麽事,去看看熱鬧也好呀。”
“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是少去,要是發生個意外什麽的,小命說不定就沒了。”雲微瀾不爲所動。
“不會的。”小白菜一顆腦袋都快貼到她臉上去了,“不就是過個節嘛,能出什麽意外。”
雲微瀾閉起眼睛。
“瀾哥哥瀾哥哥……瀾哥哥瀾哥哥……瀾哥哥瀾哥哥……”小白菜索性耍起無賴手段,搖着她的胳膊說好話,“瀾哥哥你最好了,你是個好人,就帶我們去吧……”
香兒拼命盯着小白菜快要貼到雲微瀾臉上的小嘴,想把她拉開,又想想她們能不能出去玩全看這一招了,隻好拼命忍着。
雲微瀾被小白菜搖得沒法,隻好睜開眼睛,“真想去?”
兩人連忙點頭。
雲微瀾看向香兒,“衣服和長相沒問題,但你一定要給我記住了,切不可在聲音上露了餡。”
“沒問題。”香兒立即清了清嗓子,一個少年的聲音從她嗓子裏發出來,“主子,你看,這樣成不?”
完全聽不出原來的聲音。
雲微瀾點點頭,“現在從外形上看,誰也不會想到你原來的身份,但是,你如果一定要去,就要做好面對慕容顯的準備。他一直在找你,萬一被他看到我們,他必定要親自上前查一番,你絕不可亂了陣腳。”
“我明白的,主子。”香兒怵了一下,但随即道,“但我回了京都,這種情況早晚都要碰上,既然避免不了,倒不如趁着這個人多的機會,還能壯壯膽子,如果真跟太子碰上了,就當一次曆練,你說呢?”
雲微瀾定定望着,半晌沒言語。
看來,在經曆了一些事之後,人确實會快速成長起來。
若是原來的香兒,絕不會有這份心性這份見識說出這番話。
“主子?”香兒以爲自己說得不對,遲疑地喊了一聲。
雲微瀾一掀被子坐起來,“走吧!帶你們看熱鬧去。”
……
等雲微瀾三人趕到的時候,親耕典禮已舉行了大半,皇帝與官員都已象征性地耕了地,剩下一些祈福祝禱的後續儀式。
雲微瀾帶着小白菜和香兒擠進人群,凝目眺望,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她還是一眼看到了正在爲老祖宗擦手的文璟。
笑意自然而然地便漫上眼梢,嗯,看來看去,還是她家文璟長得最好看。
也許是正應了心靈感應這句話,低着頭的文璟忽然擡頭朝這邊看來,與她的視線正好相對。
他似乎微微一怔,随後便是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
站在不遠處的慕容顯本就留意着他的舉動,見此也随着看過來,看到正朝文璟咧嘴笑得開心的雲微瀾,眸光微沉,回頭看了眼皇帝。
見皇帝的注意力全在祝禱上,便不着痕迹地退後幾步,轉身朝雲微瀾那邊走去。
雲微瀾眼眸微眯,果然如她所料,隻要慕容顯看到她,便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小山子。”小白菜頓時緊張,用力掐了掐香兒的手,叫了一聲,借此提醒她别忘了現在的名字。
“沒事。”半邊臉都布滿了青黑色胎記的香兒用少年音回了一句。
手心裏不由自主地往外滲汗,但她依然一副翹首張望倍感新鮮的樣子,努力不把目光轉向慕容顯這邊。
慕容顯走到數丈開外停下,看了她們三人一眼,朝旁邊的禦林軍低聲說了一句什麽,那禦林軍恭敬點頭,轉身朝她們走來。tq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