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他懷疑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女子。
誰都被一張或幾張面具掩蓋着,他早已看得太多,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戴着面具過活,那種放肆的笑,縱情的哭,離他太遠,遠得自己都想不起,那應該是何種模樣。
可如今,他知道了。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人,可以活得如此鮮明,鮮明到讓人羨慕,心生向往,想去追逐。
他腳步未停,卻走得很慢,可仍然很快地越過了她所在的馬車,車内的語聲漸漸聽不清,也不知兩人說了什麽,那女子突然放聲大笑,笑聲穿透薄薄車壁落入耳膜,讓他不自覺地駐足傾聽。
笑聲停歇,他擡手輕輕攏在耳側,似乎想要将那笑聲就此封存,永爲自己所有。
後面趕車的少年也注視着前面那輛馬車的後窗,看不到裏面的人影,但笑聲卻是如此爽朗清晰,一如記憶中那個一眼難忘的人。
“跟上。”慕容顯擡手撩着車簾,聽不出情緒地下令。
看着眼熟?當然眼熟。
隻是她當作不認得,就以爲他不知情?笑話。
他多年穩坐太子之位,若是連一個人的背景都不識就将人安在身邊,别說他還能坐在太子之位,隻怕連命都沒了。
不過……
那句“老毛病”,卻令他無端地有些不舒服。
将看見好看的男子便想上前搭讪這種毛病都毫不在意地挂在嘴邊,當真是連自己曾是名小倌的身份都不介意?
不自覺地将目光移向李霆,想到剛才雲微瀾那副“色眯眯”的模樣,便有一種深深的厭惡——見着有點姿色的男人就想撲上去,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可停在李霆後背上的目光卻一時沒有收回來,并不自覺地與他的容貌作了比較,難道說他長得還不如一名車夫,否則爲何雲微瀾從來不曾正眼看過他?
中間那輛馬車内,雲微瀾再次理所當然地霸占了軟榻,脫了靴子抱着個靠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一躺,完全沒有作爲一名下屬的自覺。
“要這麽說來,那次北陵江暗殺的事,與慕容佩脫不了關系。”文璟坐在對面,兩指輕點桌面,笑意淡淡,“一個人再怎麽改變,終究會洩漏出蛛絲馬迹,而有時候,一點點痕迹就夠了。”
“是啊。”雲微瀾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與慕容佩那樣的人過手還是挺累人的,手臂發麻的感覺似乎還能感覺到,尤其這肩胛骨,到現在還隐隐地作疼。
不過,這些她都沒跟文璟說。
一個人再怎麽改變,有些喜好變不了,除非她刻意将身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掉,比如,那件款式面料極爲相似的翠紗,那眼裏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媚意,還有那手镯上雕刻的圖案……
碧葉。
綠袖。
雲微瀾想不到,這一趟居然能有這樣的收獲。
在一眼見到碧葉的時候,她就覺得有種哪裏見過的感覺,但那尋常的長相卻令她又将這種感覺推翻。
隻要她見過的人,除非是那種擦身而過從未産生過交集的,一般都能有個印象,而這婢女的長相她可以肯定從未見過。
然而,在看到那件翠紗時,她卻心頭一亮,再看碧葉的身材走姿,這才肯定了這種似曾見過的感覺來自何處。
北陵江,花船,綠袖。
媚娘的管事特意命綠袖陪她去淨房,當時她在綠袖身後跟了一路,又随着她進了房間換衣服,對她的身形走姿都産生了不淺的印象,此時重現,又怎能回想不起來。
因此她提出跟碧葉去取杯子,将放着茶壺的托盤交給了文璟,并在他手心裏捏了一下,作了個提示。
文璟那般心思的人,定然能明白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麽,所以順着她的意思接過托盤,并将慕容佩拖住,讓她能有機會與碧葉近身。
媚娘的手段她見識過,碧葉是媚娘身邊的人,手段亦不會差,這樣毫無準備地出手試探,定然十分危險,但她試得毫不猶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媚娘的事文璟要查,她,同樣也要查。
果不其然,她在碧葉的手上看到了那個圖案,那個在花船上随處可見的男女嬉戲圖,證實了她的猜想。
而且,她感受到了碧葉身上的殺氣。
這種種因素,已經足以證明碧葉就是綠袖的身份,而她,卻偏偏在慕容佩身邊出現。
由此來看,這碧葉乃至媚娘,要麽聽命于慕容佩,要麽就是與慕容佩有着某種關系。
那麽,媚娘行刺文璟一事,到底慕容佩知不知情?
或者,這事根本就是慕容佩的授意?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那麽慕容佩刺殺文璟的目的又是什麽?
畢竟就她所知,慕容佩與文璟并沒有仇,也沒有怨,也沒有利益上的沖突,殺了他隻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的害處。
雲微瀾左思右想,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節,索性不想了,将問題一股腦地抛給文璟。
“如果此事真是慕容佩指使,那他的目的就很好猜了。”文璟沉吟片刻,忽而一笑。
“什麽?”雲微瀾見此頓時來了興緻,騰地坐起。
他望着她,笑而不語。tqR1
“賣什麽關子,”她急得一把将懷裏的靠墊扔了過去,“趕緊說。”
文璟一手抓住靠墊,凝視她片刻,突然欺身過來,掀開她的衣領。
雲微瀾瞬間想到那裏有不可看的東西,連忙想躲,卻聽他涼涼地道:“你若不怕領子撕壞了不能見人,就盡管躲。”
這一句話比什麽都管用,頓時讓她不敢再動,眼角餘光偷偷地觑着男人的臉色,卻見他眼神已經變了。
“這就是……”他的手指撫上了那個紫紅色的齒印,聲音低沉,“與慕容佩所談的秘密?”
“不是。”雲微瀾苦着臉,“我跟他能有什麽秘密,該知道的你不都已經知道了。”
“但你沒告訴我這印子是怎麽回事。”文璟的指尖沿着那微微腫起的牙印一點點撫過,眼神危險,“而且,你似乎還不想讓我發現。”
他可沒忘記,在他發現她脖子上的異樣時,她是如何躲避的。
雲微瀾心裏叫苦不疊,之所以不想讓他看,還不是不想讓他産生不必要的誤會。
可她怎麽忘了,這個男人有時候小心眼起來,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怎麽,說不得?還是不能說?”文璟的聲音更爲輕柔。
雲微瀾生生聽出了電閃雷鳴的前奏。
“是說不清。”她無法,隻得将她與慕容佩之間發生的事簡單描述了一遍,至于細節……還是算了。
咬一口已經這樣了,要是知道還被舔了一口,還不知怎樣的暴風疾雨等着她。
文璟聽完,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定定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心虛,舉雙手表示自己該交代的全部交代了,卻見他沉着臉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又取過桌上涼了的茶水倒了些在上面,潔白的帕子立即染上了淺黃色的茶漬。
真浪費。
雲微瀾暗自腹绯,以文璟的吃穿用度來講,這塊講究的帕子怎麽也頂得上一戶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被茶水這麽一泡,這污漬肯定洗不掉了,洗不掉了直接的後果就是扔掉。
這得頂多少頓青菜白粥啊……
正想着,卻感覺男人的手有些粗魯地扯開她的衣領,将冰涼涼的帕子“啪”地貼在了她的脖子上……
“嘶……”她呲了呲牙。
爺,沒看到這皮肉都被咬破了麽,您下手倒是輕點兒啊。
“活該!”文璟的眼神沉得能滴水,拿着帕子挨個牙齒印擦過去,雖然動作放輕了很多,但這麽一下下地擦過去,也讓雲微瀾疼得真吸涼氣。
“以後不許再讓别人碰,若有下一次……”
雲微瀾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後面半句,盡管等得實在心癢,很想知道若有下一次,他到底會怎樣,卻也知道此時絕對不能去撩撥老虎毛,因此死命咬着牙關沒有問。
她的嘴絕對絕對不能犯這個賤,否則一定不會有好果子給她吃。
“沒有下一次。”文璟默然不語地将她脖子上的齒印來回擦了好幾遍之後,就在她以爲等不到下半句時,給出了這麽一句。
“你怎麽知道?”雲微瀾一個沒忍住,不經大腦的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文璟将手上的帕子一扔,正要站起,聽到這話眸光頓時一沉,雙手撐在她身側便傾了過來,優美的唇畔浮現出一絲笑意,卻是冷得能結冰。
“我錯了……”雲微瀾頓覺心驚肉跳,一個蹦起便退到了車壁,抓過一個靠枕蒙住腦袋,整個人如同一隻鴕鳥般縮在那裏,聲音從靠枕裏悶悶地傳出來。
這就是他生氣的樣子?
一直以爲他跟生氣這兩個字搭不上邊,就剛才在慕容顯面前,那也是假意作出的發怒,可沒想到,他真正生氣起來,隻要眼神一變,唇角一挑,便是濃濃的危險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