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的管事說的?”郁明珠低語了一聲,想起今日外出回來時,看到相府門前等着的那兩個人。
當時隻是稍稍一瞥,之所以有印象,隻因兩人長得太有特點,一個滿臉橫肉,一個尖嘴猴腮,想不記住都難。
她下車的時候,正好父親下朝回府,那兩人一臉谄媚地迎上去,她最不喜這種嘴臉,也就沒去向父親請安,當時隻看到那兩人不知跟父親說了什麽,然後父親面色一沉,當即派了人跟着他們走了。
她向來對父親那些事不感興趣,事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此說來,難道跟雲微瀾所說的有關?
“郁小姐可是想起了什麽?”許承玉問得溫和。
郁明珠擡起眼睑,看了眼他,又看向雲微瀾。
于情于理,父親做的事,她都不該插手,而且,也沒有幫外人的道理。
可是,眼前這個人……
“父親在哪裏,我确實不知。”她一字一頓道,“不過,如果此事當真如你所說,我便幫你一次。”
她擡眼望去,忽然看到一名匆匆而過,見到這邊幾人便想要轉道而行的府丁,便出聲将他喚住,那人身形一僵,無奈回過頭來向她行禮,卻認出正是郁方臣的随身小厮郁成。
“郁成。”郁明珠面色不善,“見着我爲何要躲?”
“大小姐,沒有的事。”郁成低着頭,隐隐冒汗。
他哪是看到郁明珠要躲,而是看到其他幾位,才想急急避開,沒想到還是被郁明珠發現。
相爺不是把大門都給關了麽,人怎麽還是進來了?
郁明珠見他不敢擡頭,與平時表現大相徑庭,心中已起疑惑,但當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問得太細,便道:“我不與你計較,你隻消告訴我,相爺現在何處?”
“相爺?”郁成一驚。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就知道從來不入相府大門的安平王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他旁邊的那個雲微瀾,幾次三番讓公子受傷,今日又是……
若是相爺看到大小姐帶着他們幾個過去,還不知要發多大的火。
“郁成!”郁明珠加重了語氣,“相爺在哪兒?”
郁成抹了把額頭流下的汗,咬了咬牙回道:“相爺就在正廳。”
郁明珠心中疑雲更甚,凝眉點頭,“好,知道了,你去吧。”
郁成如蒙大赦,頭也不敢擡,躬身行了個禮就快步離開。
“還請郁小姐帶路。”文璟道。
郁明珠沒有說話,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行去,隻是腳步已較先前沉重了幾分——父親抓那幾個孩子做什麽?難不成真是因爲對雲微瀾心有不滿,要拿那幾個孩子威脅于他?
一路上無人言語,隻是幾人都行得很快,不多時,正廳已在眼前,隻是……
雲微瀾步子猛然一頓,雙目一淩,緊緊盯着前方的院子,周身氣息驟冷。
郁明珠亦是杏眼圓睜,張着嘴巴頓在原地。
正廳前的院子裏,搭了兩個粗壯的木樁,兩個木樁上又架着一根長長的松木,而松木上,卻是吊着好幾個人。
那些人,除了一個是成年的年輕男子之外,其餘皆是十來歲左右的孩子,有一個甚至才七八歲模樣。
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那些孩子身子懸空,被吊着雙手,身上衣服被鞭子不同程度地打出數條血痕,破爛處可見皮肉。
此時,那些孩子都垂着頭,一聲不吭,看不清臉,也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怎樣。
而正廳前的台階上,擺放着兩張寬大的太師椅,正坐着郁相與郁夫人兩人,此時兩人端着茶盞悠然品茶,似乎對眼前這副景象視而未見。
雲微瀾突然沖了過去,一言不發地就沖到木樁前,去解最小的小豆子手上的繩子。
“誰讓你們進來的?”郁相重重一擱茶盞,喝道,“将他拿下!”
十數名府丁立即圍了過來。
雲微瀾擡腿就是一腳,踹在一人腿膝,那人頓時呼痛,抱着膝蓋倒地不起。
也就是這一耽擱,府丁将她團團圍住,截住了她的動作,她眸光一冷,矮身橫撞,曲腿掃踢,反手擒拿,雖然又被她摞倒了幾個,到底是對方人多勢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又是體力上的懸殊,眼看着就要被擒。
府丁正要得手,卻見眼前一花,一股袖風橫掃而過,一人轉瞬近在眼前,将他們硬生生震蕩跌出。
“不看僧面看佛面,郁相要拿本王手下之人,這是不給本王面子了。”文璟看也不看跌得東倒西歪的府丁,大袖一收,負手身後,眸光淡淡看向郁相。
“擅闖相府,轟砸相府大門,本相倒是要問問安平王,要本相如何給你面子?”郁相坐在太師椅上,俯視的目光帶着陰冷之色。
“我說堂堂相府怎麽連個門都不敢開,有人砸門也不管,原來是在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雲微瀾一指身後那些孩子,冷聲道,“放了他們!”
“放了他們?你憑什麽來命令本相?”郁相不屑地道。
“監察禦史監察百官,你雖爲一國之相,卻也在百官之列,我自然有權監察于你。”雲微瀾冷冷仰首,“你身爲一國之相,不以身作則,反倒抓這些無辜孩子回來嚴刑拷打,難道這是相國該有的所爲?”
“即便你是監察禦史,也隻有監察彈劾之能,你想彈劾盡管去,本相不攔着。”郁相道,“這些下等小民,敢毆打相國之子,本相當然要抓回來審問,你一介監察禦史,卻無權讓本相放人。”
“要審問,也容不得你郁相這般私設公堂,否則還要京兆府幹什麽!”雲微瀾盯着郁相,緩緩道,“許少卿,你說是麽?”
“那是當然。”一直沒有出聲的許承玉走了過來,朝郁相拱後一揖,微笑道,“即使郁公子身份尊貴,身涉案件,也是要由京兆府着手調查,帶人過堂,證據确鑿的情況下論情節輕重量刑,不可屈打成招,更不可對孩童施以重刑。”
郁相冷着臉看他一眼,沒有開口。
院子裏一時寂靜,雲微瀾一抿唇角,轉身就要去放人,卻聽得郁夫人在上面面無表情地緩聲道:“這等無知賤民,就憑他們毆打重臣之子的這一條,便是打死,又算得了什麽。”
别說他們打了人,便是沒打,王親高官随便打死個人又算得了什麽事?
在以前,這樣的事情郁家也不是沒有過,隻是做得隐晦沒有人知道罷了,偏偏現在碰到個雲微瀾,兒子連連被打,對方還一點事都沒有,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郁明珠猛地抓住身旁樹枝,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母親。
剛才那些孩子鮮血淋漓的模樣已使她心驚,如今父母的這種對人命的漠然又令她心寒,她身處豪門,也知高門府宅總有些仗勢欺人的地方,也知人分上下等,下等的百姓性命不如上等人的珍貴,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
而最重要的是,做出這樣的事的人,是她向來不曾在她面前表露過的父母。
“重臣之子?”雲微瀾怒極反笑,“重臣之子是爹媽生的,‘賤民’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不說現在事實未明,證據不足,便是事情屬實,郁方臣被打了一頓,就要他們這麽多人的性命來賠?”
“那又如何?”郁夫人高傲地揚頭。
那又如何?
雲微瀾看着一身華貴的郁夫人,眸子冷了冷。
一句“賤民”,将楊立等人的身份貼上了标簽,而這種‘賤民’性命低賤若蝼蟻,随便打死幾個,又有誰會出來多說半句。
這,就是殘酷的封建社會,毫無人權可言,隻有權力說話。
“我隻問郁相一句話。”她緩緩道,“這天下,到底是聖上的天下,還是郁家的天下?若是郁相敢當着在場之人的面說一句,這是郁家的天下,大魏的公堂是郁相的一言堂,連律法都可以不顧,那麽,不要說這些孩子你們盡可以打死,便是我,也将脖子洗幹淨了晾在這兒,随便你們砍殺棍打,絕不吭聲。”
此言一出,郁相與郁夫人皆臉色一變。
縱使再位高權重,這句話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
“不敢說?”雲微瀾冷笑一聲,徑自去解小豆子的繩子。
經過剛才這番動靜,那些被打得昏昏沉沉的孩子都蘇醒過來,看着她都閉緊了嘴巴不作聲,然而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慢着!誰讓你解的?”郁相站起來,“他們都有罪,你若徇私解開他們,便是渎職。”
“笑話,這又不是公堂。”雲微瀾手下不停,“再說了,你說他們有罪,他們就有罪?凡事都要講證據。”
話說完,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很難解開的繩子已被利刃割斷,小豆子身子一軟就跌進她懷裏,身上的血立即沾上了她的衣襟。
她眼神又是一冷,這才多大的孩子,居然被用了這麽重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