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作爲朋友,他們很少會提起這樣的話題,雖然也曾插科打诨,讨論天下事兒,卻從不曾提起奪嫡之事,可大夥兒其實心裏都明白,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挑破。
楚荀川沒說話,他安靜地看着甯王。
管輕寒抿了抿嘴,斜飛入鬓的雙眉皺出一個好看的褶子,“可如今,我心愛的女人和孩子都在,便是龍潭虎穴我也得闖一闖,護他們一世周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話音一落,隻覺得黑暗中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凝滞了,一株常青樹發出沙沙的聲響,那原本好端端長在樹上的葉子竟然無風自動,一下子打着卷兒的盤在空中,最後被絞殺得破碎不堪,紛紛掉落下來。
黑夜中,甯王的眼睛裏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紅霧,他說完話,便嗖的一聲先行離開,徒留楚荀川一人站在地上。
四周早已沒了他的影子,楚荀川看着地上那絞碎的葉子,樹上隻剩下光秃秃的枝幹,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傳聞甯王的功夫早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至于有多厲害,這個他也不知道。可今兒看來,恐怕不止如此吧。tqR1
他很少動怒,這些年跟在他身邊,他都是這樣一幅冷淡疏離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甯王南征北戰這麽多年,爲大燕立下汗馬功勞,若是攤在别人身上,恐怕早就封了親王,可甯王還是甯王,如今隻在軍中駐守,聖上甚至連朝中的職位都不曾給予他。輕視得如此徹底,楚荀川私下都覺得皇帝行事兒太過分,對自己厭惡的皇子就厭惡徹底,偏偏甯王對這些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從來沒有聽見他埋怨過一句,這些年,他的堅韌便是自己父親承恩侯都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甯王,實在是很能隐忍。
嘴角微微牽扯出一抹笑,可現在,他怒了,竟然是爲了一個女人,這話說出去,隻怕是全燕京的人都不相信吧,堂堂的戰神甯王,大家都以爲他某些方面有問題的甯王,竟然有一天會爲了一個女人動怒!
楚荀川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他擡頭仰望天空,輕輕說道:“顧玲珑,你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竟然值得他如此!”
那個女人被他放在心尖上,别人說不得,更動不得。如今更是爲了那個女人,他竟然起了争鬥之心,這些年,甯王爲人太過冷硬,對朝中的争鬥冷眼旁觀,太子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他便遠遠躲開。誰都明白,奪嫡之事隻會越來越激烈,可偏偏他從未透出一點意思,他們這些跟随他的人,私底下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從選擇了他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幾家算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太子性情狡詐陰狠,又剛愎自用,愛記仇,隻喜歡聽奉承,又好大喜功,喜歡講大話吹牛,這樣的人他日若是真的登位,百姓的苦難,就要開始了。
四周漆黑一片,周邊隻有零星的幾個燈籠挂着,更顯得寂靜,楚荀川長長的歎了口氣,看着無盡的黑夜,他抿了抿嘴,回京之後,這天,恐怕是要漸漸變了。
——
管輕寒回到了顧府,府裏的人已經歇下,回廊上的燈籠在風中微微晃動,管輕寒輕輕步入顧玲珑的院子,發現她房間裏還亮着燈。
那燈光柔和,照得他的心也跟着軟了下來,他臉上挂起一抹笑,連帶着腳步都輕快了不少。有她的地方,才是家啊。
顧玲珑坐在書桌旁,面前攤着一本畫冊,小石頭在她旁邊睡着了,她抿了抿嘴,看着蠟燭的火焰出神。天色已經很晚了,那個男人,今天應該不會來了吧。
她如此想着,手裏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揮着,小石頭已經打起了小呼噜,睡得正香甜。沙漏提示着時間,已經到亥時了,她微微動了動,将先前披在肩上的衣裳拿下來,歎了口氣,準備吹滅蠟燭睡覺。
突然吱呀一聲,顧玲珑擡起頭,看見門已經被打開,那個人正在門口站着。
“還沒睡?”他問道。
顧玲珑抿了抿嘴,“就要睡了。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
她原以爲他今天是要歇在衙門裏了,畢竟,今天京中那位負責判案的欽差來了,他應該挺忙的。
管輕寒微微一笑,他關上房門,朝她走過來,走到她面前站定。
橘黃色的燈光中,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紋的斜領衣裳,腰間圍了一條同色系鑲嵌着幾顆羊脂白玉和紅寶石的腰帶,頭頂上帶着金冠,腳下穿着一雙用金絲線勾勒的緞面鞋子,她從未看見過他穿得如此正式的樣子,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穿着粗布葛衣,笑得一臉憨傻的傻子身上。
燈光下,将他原本就冷硬的五官勾勒出了一絲暖意,他呼吸之間,帶出一股酒味兒,顧玲珑瞳孔微縮,輕輕撇開頭。
“想過來看看你,就來了。”他說着,坐在旁邊,兩人中間隻隔了一張小機,他看着桌上擺着一本畫冊,上面的名字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不由得嘴角上揚,他伸手拿過來,“這就是孫悟空?小石頭說這故事是你編的?”
他擡頭看她,眼睛裏帶着一抹調侃的笑,她當初可是連字兒都認不全,能認識的,寫出來的字兒也是沒法見人。他眼裏像是帶着一股灼熱,讓人心慌,顧玲珑越發低垂下眼眸,看着睡在她旁邊的孩子。
“不過是哄孩子玩兒的小把戲罷了。”她低聲道。
管輕寒修長的手指熟稔的翻着畫冊,這上頭的故事,小石頭已經跟他講過了,這孩子很喜歡這個故事,每日裏孫悟空不離口,那日還問他,有沒有孫悟空厲害?孫悟空一個筋鬥雲可以翻十萬八千裏,他被孩子的童言童語給逗笑了。
沒聽見他說話,她輕輕擡起頭來看他,管輕寒端坐着,手裏的畫冊瞧得津津有味,嘴腳邊隐含着一抹淺淡的笑意。
他的手指翻動着,橘色的燭光中襯得那隻手越發的修長如白玉般。他的雙眼依舊漆黑如墨,鼻梁高挺,他的顔色生得極好,若是他願意,眼眸轉動間,也能生出絲絲風情,當他專注的盯着你看得時候,會讓你無端的紅了臉。
她在悄悄的打量他,管輕寒心下了然,卻巋然不動。她願意看他,那他便大大方方由着她看,他還怕她看得少了呢。
顧玲珑微微張了張嘴,斂下眼眸,道:“不過是小人書,你看這些,也不怕人家笑話。”
管輕寒輕啓薄唇,“我也來學學,以後好講給孩子們聽。”
他說的是孩子們,而不是孩子。這字眼,也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卻讓顧玲珑面孔微微熱了起來。即便這個男人曾經傷害過她,但在她的内心深處,這個給予過她愛和痛苦的男人,卻一直都在心裏,并沒有因爲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反而小石頭越發長得像他,越是勾起她心裏的那份執念。
是的,執念。不管她如何暗示自己,也沒法将他徹底忘懷。
薄薄的一本畫冊,不過幾下子便翻完了,他卻細細的将每一個句話,每一個場景都記着,這是她給孩子繪制的睡前讀物,是一位母親對孩子濃濃的母愛情懷。他翻着,想着,心裏越發的柔軟。
他從小沒得到過丁點母親的關愛,這會兒在這個女人身上,他卻發現,自己似乎感受到了那麽一絲絲母愛。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顧玲珑開口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我要睡了。”
她說着從榻上下來,彎着腰便要去抱孩子。
“玲珑……我來吧。”他說着放下書本,整個身子往前方一探,越過小機,雙臂一攬,便将孩子抱在了懷裏。
顧玲珑抿着嘴看着他,管輕寒又道:“孩子跟你睡?還是回他自己院子裏。”
他的眼神很亮,讓她心裏有些緊張,顧玲珑下意識的道:“放我這兒吧。”
管輕寒瞧着她的面孔,她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好。”他道。
其實他知道,這是顧玲珑故意這麽說的,就是想讓他離開。小石頭三歲起便自己一個人睡覺,外間反正有值夜的丫頭,他晚上要尿尿,自己會喊人。
他說着,将孩子抱着進了内室,放在她床上,顧玲珑咬着唇,跟着他進屋,看着他将一塊薄薄的夏被蓋在孩子肚腹處。
管輕寒安頓好孩子,又擡頭看她,現在這屋子裏就他們兩個人,他道:“你傷口還未好,今天藥上了嗎?”
顧玲珑點頭,“已經換過了。”
說着又看他,那眼神很明顯,想要他離開。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多喝了兩杯,他卻當做沒看見,一屁股坐在床尾,看着她道:“怎還站在那兒,快過來睡覺。”
顧玲珑忍不住渾身一抖,她磨着牙道:“我還不困。”
管輕寒笑道:“不困也不能幹站在那兒,快點過來。”
他坐在床尾,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顧玲珑氣得咬牙,心裏微微有些着惱,又道:“王爺,時辰不早了,王爺明兒還要早起,也該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