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喃喃地道:“娆兒别怕,我來了……我……來了……”
話音未落,一口血已然從喉頭噴出,倒在了地面上。
路子辰匆忙奔過去的時候,卻見倒在地面上的主子,唇角竟是微微上翹着的,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神情。
他這一生,到死,終于放下了壓在肩頭的家國重擔。
終于能毫不遮掩地追尋一次,自己心中真正的所思和所愛。
*****
兩日後。
清晨,沙摩多扶着腰間的佩劍站在城頭。城頭滿目朝霞,如同火焰般耀眼刺目。高處風聲獵獵,旌旗搖動,寫着北戎文字的大旗插滿了城頭,随風呼啦啦搖曳着,氣勢雄渾。
然而他的身形卻如同山嶽一般,巋然不動。
直到他手下的一名将軍來到身後站定,一拱手,用北戎語道:“禀可汗,所有傷亡人數和戰俘人數均已清點完畢,請您過目。”說着,他雙手呈上一卷寫滿字迹的羊皮。
沙摩多接過,低垂着眼眸輕描淡寫地看了看,卻明顯有些漫不經心。将東西卷好握在手中,他重新看向城下被鮮血浸染過後的戰場,然後視線慢慢放平,看向了遠處的密林。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聲音亦然,“祈晟和蕭譽的蹤迹,可有探得?”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并不在我們清點的死傷者和戰俘之中,”那将軍遲疑了片刻,略略壓低了聲音,“隻是屬下探知,自打前日的那場大火之後……梓國餘黨便再無任何動向。此事,可需再行打探?”
“不必,”沙摩多眼中浮現出一絲了然,他擡手擺了擺,淡淡地道,“你去吧。”
那将軍拱手離去之後,他卻依舊保持着原本的姿勢,立在原處。
“呵。”冷不丁地,唇角瀉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根本不需要親眼看到,便能預知結果。這兩人早已被迷了心竅,入了瘋魔……哪裏還能對自己構成威脅?
沙摩多早年雖然受到四大王公的制肘,但到底懷着南下的野心,故而對中原動向,乃至于祈晟的一舉一動都極爲關注,也極爲了解。那時候二人并未真正地交過手,但他卻早已視他爲自己最大的對手。
而沙摩多能明顯地感覺到,打從自己把楚傾娆帶回北戎之後,祈晟的行事作風便發生了變化,雖然看起來依舊是那般殘酷血腥,不近人情,但他的許多步棋都不再理智。他行事的出發點不再是爲了權和利,而似乎……隻是單純地爲了将她逼回去。
這樣的舉動,對于一個手握大權的上位者而言,實則是幾位不合時宜的。而也正是此,讓沙摩多得以看出,祈晟心中最爲在乎的是什麽。
或許曾經是權勢是地位,但如今,卻隻是一個人而已。
蕭譽……又何嘗不是如此?
雖然面對着楚傾娆,沙摩多也無數次地恨不能用捆的用綁的,将這個桀骜又灑脫的女子強行留在自己身邊,但是無數次的嘗試和失敗之後,他也逐漸明白,有些東西或許注定不屬于自己,是怎麽強求,也求不來的。
那個女子心中一直藏着那麽一個人,這個空缺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填補。
于是,在得知楚傾娆和沙鷹傷了一衆侍衛離開之後,他并沒有派人再去追擊。
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得不到的宿命。放棄了她,也徹底放棄了“情愛”二字,也同時也意味着,他将從此抛開一切的顧慮,去追尋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個宿命。
權勢和江山。
所以,沙摩多明知葉驚塵要借着楚傾娆赴祈晟之約的機會,暗中伏擊,他卻什麽也沒有做。不,他做了,他趁着兩方在戰場之外膠着一夜的時候,發動奇襲,出其不意地占領了久攻不下的賀州城。甚至前日裏,在聽聞對方所在的密林裏燃起了熊熊大火時,他也同樣也沒有任何舉動。
因爲沙摩多太清楚了,無論是祈晟還是蕭譽,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的舉動都早已偏離了自己最初的所想。他們争到最後,争的已經不再是江山,而是那個女子。
或許他們自己都不曾發覺。
而沙摩多則不同,他已經徹底死了心,故而,便可以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隻不過,讓沙摩多有些自嘲的是,他終歸還是沒能做到這麽真正地絕情斷愛,鐵石心腸。他到底還是知會了那幾個埋在梓國族人中的内線。
沙摩多告訴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現身,然而一旦楚傾娆有生命之危,不顧一切代價也要将她救下。
以及,那晚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回來向他通報……
他不能讓自己心無旁骛,不能給自己心軟的機會。
而如今,一場決定性的戰争已經告捷,時間已經過去了十日有餘,幾個正主卻都消失無蹤。這便足以說明,江山美人,孰輕孰重,他們心中早已有了自己定論。
從一開始,就本該與他無關。
這個女子的生死,以後,也将和他無關。
微微垂眼,沙摩多低下頭,将眼底翻湧的柔軟情緒稍稍地遮掩了幾分。及至再度擡起時,眼神又再度恢複了屬于武将獨有的堅硬和冰冷。
“楚傾娆,再見了。”
他轉過身,緩緩地走下了城樓,身後玄黑如墨的披風在風中淩亂翻飛着,宣告着對過去的那個自己,最後的告别。
*****
沙摩多攻占賀州城的戰報傳回大胤都城,已經是十日之後的事情了。
而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那做宮牆裏的一切,早已倏忽變了天。
小皇帝在赫連烽的幫助下,以君王手段迅速地把持了朝政。他從小對祈晟的鐵血政策耳濡目染,并且打從心裏反對,故而這次的奪權他盡量避免流血,隻讓赫連烽的禁軍從氣勢上施加壓力。
而大抵是由于小皇帝執掌本該屬于自己的權力名正而言順,又或許是因爲祈晟過去的高壓政策早已讓百官敢怒而不敢言,小皇帝發現自己還沒拿出什麽很絕的手段,他們已然紛紛倒戈相向。
一切輕松順遂得,仿佛早已有人鋪好了路一般。而這一切的唯一知情者,隻有赫連烽一人而已。
而同樣在十日之内,這個男人從原本的禁衛軍統領,已經一躍成爲了大胤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并加封“平南王”,成爲大殷王朝站在權利頂峰的男人。
他處在了祈晟原本的地位,或者說……填補了他離開的空缺,一切發生的同樣剛剛好,仿佛有人早已提前預知。
過去的鎮南王府,早已換了主人,成了赫連烽的平南王府。
王府還保留着原來的風貌,花木回廊,假山奇石……赫連烽甚至連陳設也沒有更換太多,隻是将換了換,一切照舊。
大權在握,故而就連前方戰事的變故,似乎也并未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隻因他相信以自己手握的權柄,必能輕松應對。
這日赫連烽處理完政務回府,一路穿過回廊走到盡頭的一間房門口,才停了下來。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在門口沉默地站定了步子。
這間屋子,據說祈晟曾經費過極大的心力去布置,裏面的陳設簡潔幹淨,卻無一不是價值連城。
然而這間屋子,卻從來沒有人住過。
赫連烽沉默半晌,推開了門。屋内散發着淡淡的熏香氣息,卻十分黑暗。哪怕在正午時分,也依舊是黑暗。
沒有點燈,所有的窗口都被赫連烽用木闆死死地盯住,隻有細微的光線從縫隙中投入。
他便在這灰暗中款款地走了進來,然後在屋内的一角,找到了那個坐在妝鏡台前的熟悉背影。
錢思妍——不,她已經不是曾經的鎮南王妃了。在他偷梁換柱,将她從牢中帶出并明媒正娶之後,她早已是自己的平南王妃,是這裏的主母,無人能匹敵的正妃。
如今他終歸是做到了,在擁有絕對的權勢,在能同祈晟比肩的時候,搶回了自己的女人。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内就激動得無法自持。
“絲燕。”他喚着爲她新取的名字,原本冰冷的聲音變得柔軟,冷硬的面容也柔和了幾分。tqR1
然而妝鏡台前的那個身影,在聽道他聲音的那一刻,卻狠狠地顫抖起來。
赫連烽恍若未見,大步走過去,雙手握在她的肩頭,溫聲道:“夫人,我回來了。”
然後他便擡起頭來,從菱花鏡中看到了錢思妍的臉——一張皮肉潰爛得猙獰的,鬼怪一般的臉。
自從被赫連烽關押進天牢起,她就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也無法發揮自己所長,煉制那保持絕美容顔的藥劑了。
然後她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臉一天一天開始變形,扭曲,生瘡,流膿……醜陋得像個怪物。
錢思妍收回目光,不敢再直視自己的現在的臉。她轉向赫連烽,雙手用力地握住對方的手,顫顫巍巍道:“夫君,我發誓……我發誓我不會離開你的!讓我、讓我出這屋子吧!我想出去透一透風,治一治……我這臉。”
她努力地發揮着自己的演技,試圖做出最楚楚可憐的模樣。即便明知請求了多次依舊沒有成功,她也要再試一試。
她已經沒有别的辦法了。
赫連烽聞言,沖她溫柔地笑了笑,反手将她的手握住,道:“夫人就這麽在意自己的這張臉麽?”他直視着她,目光不僅不避退,反而還伸出手輕輕地撫過上面一個個令人作嘔的潰爛傷口和膿包,神情裏竟然還泛出繼續憐愛,“可是本王并不在意啊。沒事夫人,隻爲當年你對我青眼有加,無論現在的你變成什麽樣子,本王……都不會嫌棄你,都會好好愛惜你的。這一點,你不要懷疑。”
他雖是難得地笑着,但舉手投足卻透出一股森森的寒意,讓錢思妍一瞬間覺得背脊處微微發麻。
“瘋子!你真是個瘋子!”錢思妍忍無可忍,咒罵了一句,又忽然想起什麽,“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