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舊是黑的,然而隔着車簾,隐隐可以感到外面有光,火紅火紅的光。耳畔時不時有細碎的轟鳴和刀兵聲響起,隻不過聲勢已經沒有之前那麽大了。
顯然,他并沒有昏迷太久,這個長夜,還未過去。
蕭譽擡了擡身子,幾乎是用盡了渾身的氣力,試圖要坐起身來。然而背脊才不過稍稍離開座位幾分,便無力地癱倒回去。
仰頭看着馬車頂端的黑暗,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雙眼模糊。
他其實比誰都要清楚,自己的身體早已經是一根風中搖曳的蠟燭,再也回不到重放光亮的時候,區别隻在,熄滅是今日,還是明日。
成大事者,付出代價是不可避免的,他深谙這個道理。然而事到如今,他卻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做到堅定不移,他不悔,卻又後悔。
不悔,哪怕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也一定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會在假扮成雲卿策的時候,用毒将自己的雙眼真正地毒瞎,并毀去了自己的武功;他會爲了讓楚傾娆相信,是祈晟借着請神醫治病的機會下毒給自己治病,而親口飲下斷腸的毒藥;他也會爲了讓楚傾娆和祈晟的關系徹底地分崩離析,讓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人命,而硬生生地受下祈晟的一劍……
雙目失明是真的,沒有武功是真,身中劇毒是真的,胸口中劍也是真的。
因爲蕭譽相信,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破綻的。而徹底消滅破綻的方法,便是讓一切,都變成真的。
沒有會想得到,這世上竟然有人能對自己狠到如此地步。然而他蕭譽偏偏可以,縱然多次中毒最終使得他的身體爛了根,他也并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可是,他也後悔了。
他後悔,爲什麽當初沒能多做一會兒上官策,多以雲卿策的身份,留在楚傾娆身邊。這是蕭譽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可能。他以爲,自己從小和楚傾娆生活在一起,又深得對方愛慕,對她是再熟悉也不過的了。他以爲,他可以輕松地駕馭住她,輕易地把家國大業和兒女情長分開得清清楚楚。
可直到以雲卿策的身份留在她身邊了,他才發現,多年不見,楚傾娆竟然變了。他和自己過去認識的那個小師妹,已經截然不同。過去的楚傾娆,性子優柔,太重情愛,蕭譽雖也對她隐隐萌生過些許情愫,然而卻也到底隻是一種過于稚嫩的少年情懷罷了。
及至成熟之後,尤其是意識到自己肩頭所背負的重任之後,理智最終戰勝了感性,他知道,楚傾娆并非可以與自己比肩而立的女人。tqR1
然而,當他中途截殺掉真正的汝南王世子,并且取而代之,以另一種身份與傳聞中被祈晟折磨得半瘋的楚傾娆再度重逢之後,對方的變化讓他頗爲意外。
這個楚傾娆,平日裏雖然看似灑脫率性,慵懶不羁,然而在關鍵時候,卻能瞬間化身爲一匹敏捷的獵豹,用理智到可怕的冷靜去應對一切變數。
蕭譽暗自驚歎。這個女子,遠遠比他所以爲的要堅強太多,堅韌太多,難怪祈晟會選擇将她禁锢起來,百般虐待,而不是直接殺掉。
他也是男人,能夠理解幾分男人的征服欲。而正是因爲求而不得,有了欲望,才會想要征服。
在楚傾娆身邊停留得越久,和她接觸得越深,蕭譽就越發确定,這個楚傾娆,一定會成爲最吸引祈晟的棋子。
事實證明,他是正确的,這種“正确”甚至不需要他去做什麽引導,便能看到這二人之間的關心在不斷地遞進,不斷地升溫。而向來冰冷殘酷的鎮南王祈晟,也在和楚傾娆的相處中有了旁人都可以感知的變化。
他逐漸有了些許人情味,從沒有感情的神,變成了人。
那麽,便也有了弱點,有了軟肋。一旦被人戳中了這如此重要的軟肋,他将失去原本所固有的理智和冷靜,變得瘋狂,變得……不堪一擊。
蕭譽出手的時間到了。
他先不斷地露出破綻,讓祈晟開始懷疑,自己别無所求地接近楚傾娆,是别有用心。如此一來,原本就多疑的祈晟,必然會對他的過去追根究底,一查再查。蕭譽不怕他查,他甚至不在乎祈晟會查出什麽來,他隻要全心全意地對待楚傾娆,博得她的信任便可。
然而楚傾娆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對他,起初自然也是多番試探的。然而雲卿策畢竟雙目失明,又全然不會武功,對她一片赤城從無半點私信。是日久了,她便也開始對自己以誠相待。
這一切,之所以能讓楚傾娆相信,同樣和“演技”無關,而是因爲,是真的。蕭譽将自己完全當做了雲卿策,那個舉止文弱,卻對楚傾娆一往情深的汝南王世子。
最真的戲不是做出來的,而是本身就是真的,唯有這樣,才能确保萬無一失。
時日久了,祈晟也逐漸看出,楚傾娆外表看似冷酷随性,但骨子裏到底還是重情的,誰待她好,誰待她壞,她心中如明鏡一般,恩怨分明。
等到時機進一步成熟,雲卿策又安排葉驚塵假扮成神醫谷粱修過來替自己醫治雙眼。葉驚塵在醫治的同時,又主動找到祈晟,向他暗示雲卿策的病症有蹊跷,進一步引起他的懷疑和查證。
果然,祈晟很快便查到了,雲卿策的身份有假。他甚至早已開始懷疑,自己和梓國有關,隻不過一時間沒有确定的證據罷了。
這正是蕭譽所希望看到的。
接下來,他隻需要讓自己當着楚傾娆的面中毒瀕死,便可用一種最無辜的方式,将矛頭指向祈晟便可。
一切都很順利,楚傾娆果然和祈晟發生了沖突。雖然很快有轉好的迹象,但裂痕既然已經出現了,就決沒有那麽容易愈合回到原樣。
隻差一把火,一切,隻差一把火。
他的人早已爲他帶來了消息,祈晟已經選定了一日,決意假借“普會寺失火”的機會,讓“恰好”前去禮佛的楚傾娆假死,然後,還她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這對于蕭譽而言,意味着兩點:其一,他對楚傾娆是動了真情;其二,這最後的一步棋,可以落下了。
這件事并沒有多難,事先安排人在楚傾娆住處外的桂花樹中下好迷藥,讓她失去行動力,接下來,讓假火變成真火便可。
在府中養病的這段時間裏,他早已逐漸停止服用能讓自己保持失明的毒藥,讓雙目隐隐能看見模糊的東西。
接下來,便又到了該出場的時候了。
當雲卿策帶着還未痊愈的身體,匆忙趕到普會寺時,果不其然,在路上遇到了警惕滿滿的祈晟。這時候的他,對自己的懷疑已經越發的深厚了。
雲卿策意料之中地挨了他一劍,言語間卻愈發明顯地表露出對楚傾娆焦急的挂念,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的挂念。
這已經是一種挑釁了,足以徹底激怒祈晟。然而還不夠,末了,他還不忘附在祈晟耳畔告訴他:“王爺猜的沒錯,我的确不是雲卿策。”
接下來,葉驚塵故意暴露出自己谷粱修的身份,将人引走,好讓自己在最佳的時間出現在楚傾娆的面前。
事情進行到這裏,都一直按照着蕭譽的計劃。然而,他卻忽略了兩個重要的變數,或者說,他并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實際操作者葉驚塵爲了讓一切更加順利,而擅自找到了一個并不那麽聽話的合作者——錢思妍。
這是其一。
其二,便是他并不知道……楚傾娆,已經有了身孕。
按照蕭譽的打算,是找到身中迷藥無法行動的楚傾娆,做出一副二人相見纏綿的旖旎場景,故意讓祈晟看到,确信楚傾娆已經變了心。
加上之前的種種鋪墊,祈晟一定不會在留他。而楚傾娆,則一定會護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場反目,便可以清晰地遇見。
然而,錢思妍卻和葉驚塵打成了另一個不爲人知的協議:她要飛上枝頭變成鳳凰,而他需要她确保楚傾娆會出現在正确的地方。
于是這個計劃變得複雜了些許:祈晟會身中媚藥,“剛好地”和錢思妍共度一個夜晚。
這原本也并不是什麽大事,然而,大抵是因爲想提前除掉自己以後的勁敵,錢思妍臨時擺變了卦:她将懷有身孕的楚傾娆留在了小屋裏。
于是,等雲卿策找到楚傾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一個幾乎丢了魂魄的她:雙目空洞,衣衫淩亂,下半身幾乎被血浸染着卻根本毫無知覺。
她曾幾何時,有這麽狼狽過?
那一刻,蕭譽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心痛,仿佛有人用刀劃在心頭的那種痛。
生平頭一次地,他竟然萌生了退意。
如果這時候,他能帶着面前這個女子就此離開,徹徹底底地離開。什麽家國大業,什麽複仇大大,什麽陰謀什麽陽謀,統統抛開……就這麽離開,他一定能得到她,一定能就這樣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治愈她心底身上所有的傷。
然而這到底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蕭譽記起了自己國破家亡時的悲慘畫面,記起了對每一個梓國族人許下的心願。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無路可退,隻能前進。
最終,他還是将計劃拉回了正軌。而事實上,因爲錢思妍的出現,祈晟和楚傾娆之間又多了一條人命……還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她顯然是個更善于挑撥的戲子,讓二人之間原本就缺乏冷靜的局面,變得越發地火上澆油,不可收拾。
雲卿策甚至不用再做什麽,祈晟自然會将所有的憤恨都發洩到他的頭上。
決裂已成必然,他隻用等着祈晟将自己殺死便可,越是慘烈,越是血腥,便越是刻骨銘心。
有一句話,他并沒有騙楚傾娆,那便是他心髒的位置,的确在左側。故而無論祈晟對着他的右心房刺多少劍,都不足以讓他立刻斃命。
所以,在被楚傾娆掩埋之後,葉驚塵很快将他帶走,帶回了他們原本的據點。然後,他得知楚傾娆離開了大胤,而祈晟則帶着那個他以爲同自己共度良宵
一切可以說都很順利,除了兩個變數。
其一,回複到蕭譽身份的他,身體就此一落千丈。廢去武功,各種毒混合在一起,加上反複中劍挨刀的種種……讓他再也無法變回當初那個能征善戰、文武雙全的太子蕭譽了。
其二,便是他的心仿佛陷入了某種泥淖之中,如何也拔不出來。完成了自己人生中如此重要的籌謀,他心中卻并沒有半點石頭落地的釋然之感。
反而覺得痛,錐心一般的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時常壓得他喘不過氣。
頭一次地,向來以冷漠理智自诩的蕭譽,發覺這世間竟然還有一樣事物,是全然無法爲自己所控制的。
那便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