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勾唇一笑,淡聲道:“不就是一命麽?我留着這條命,就是爲了複國而已,如果當真能置祈晟于死地,這條命你要拿去,就拿吧。”
經受了莫大的屈辱的人,必定是因爲某些極爲強烈的信念,才能繼續活在這個世上。而對于葉驚塵來說,這個信念,便是“複仇”二字。這是他活下去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動力。
這麽多年來,他心中一直緊緊地拉扯着一根弦,爲的,就是能親自看到祈晟死,看到梓國重見天日時候。
爲達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至于其他,則可以全然地不管不顧。
看着面前笑容如妖的男子,蕭譽忽然覺得背脊有些發涼。這樣的人比什麽都可怕,他太過清楚,因爲曾經的自己……就是如此。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然做不到如此決絕。
人一旦有了牽挂,就再也決絕不起來了。
“時候不早了,主子身體不好,還是先稍事休息吧。外面的事情,我自會處理妥當。”葉驚塵微一挑眉,忽然伸手在蕭譽肩頭一點,後者身子一軟,便暈了過去。
實則他的身體早已經處在半垮的狀态,全靠一點意念撐着,才維持到今日。葉驚塵這麽多時日來,看得再清楚不過。
眯起眼,居高零下地看着沉沉暈過去的人,他心中既有嘲諷,又有憐憫。
爲了促成楚傾娆和祈晟的徹底決裂,蕭譽不惜親自出馬扮作汝南王世子,并爲此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以爲他會比什麽人都要堅定。然而最後卻竟敗在了“情”這個字的面前,可笑,可歎!
太子蕭譽,也不過是一介無用的凡人!
那麽剩下的事情,就讓他來替他完成吧。
……
就在馬車内不動聲色發生了一場政變的同時,不遠處的火海和刀兵仍在繼續。
楚傾娆原本是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還會有出手救祈晟的這一天。然而情況緊急得好比有一把劍懸在頭頂,她甚至沒有過多的時間,去細細思量和評判這其中的利與害。
她隻稍一猶豫,牽累到的就是包括自己在内,一幹人的性命。
楚傾娆承認,現在的自己,做不到那麽冷酷。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做到無情。過去身爲特工的她之所以能如此,也不過是因爲身份特殊,導緻對身邊的一切都時刻充滿着警覺。和她有過較深交流的人,往往都是任務的目标,下一刻就會成爲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
她沒有朋友,自然也就無情。
而自打穿越到了這裏之後,對過去生涯的厭倦,以及徹底放松下來的情緒讓她不想再讓自己活得那麽累。
現在回想起來,楚傾娆才忽然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她早已一點一點,不同程度地對周圍人敞開了心扉。
她有了朋友,便……再也做不到徹底和決然的冷酷。
哎,說好的過來享受生活養老的呢?怎麽麻煩事兒反而越來越多?一個不留神就惹上一身腥,還是在自己根本沒有發覺的時候!楚傾娆重重地歎了口氣,忽然有點懷念之前孑然一身的自己了。
然而想雖這麽想,但動作卻半點也沒有放慢。瞬息之間,就已經解決掉幾個攔路的黑衣人,來到了祈晟那裏。
暗衛正密不透風地将自家主子護衛在其中,見楚傾娆來了,很自覺地給她讓出一條路,讓她得以接近祈晟。顯然是初一來找她之前,就已經下好了命令。
這混蛋,早就笃定了自己一定會答應!
祈晟盤腿靠在故人亭的柱子邊,一身黑衣,又低垂着頭,黑發淩亂地垂散下來,将他的面具遮掩殆盡。
整個人看上去就是黑乎乎的一坨,辯不出死活。
楚傾娆既然做出了決定,便也不再矯情了——時間也不容許。她三兩步走過去,擡腿用腳尖在他的肩頭踢了踢,道:“喂,還能走麽?”
祈晟不說話,也不動。
“死了?”楚傾娆腿上稍稍加重了力道,又踢了他幾下,口中道,“你的好屬下初一求我就你一命,我勉爲其難地答應了,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白費這功夫了!”
祈晟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旁邊一個暗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娘娘……王爺這傷當真挺重的,您還是趕緊救救他吧!”
楚傾娆沒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道:“正好,你叫幾個兄弟過來,跟我一起走!看在你這麽體貼關心你家主子的份上,就你,負責把他馱出去!”
暗衛一面忙着幫楚傾娆打退朝這邊靠近的黑衣人,一面抽空讪讪道:“娘娘,頭領有命,我等不許離開!”
楚傾娆斜眼看他,“可是你們家頭領求我來救他的,你不給我打下手,拉倒!”
那暗衛忙道:“别、别娘娘,我這就去……”
話音未落,河面上忽然又是一聲巨響,比之前要大上許多倍。楚傾娆始料未及,被震得失去了重心,前傾堪堪撲在了祈晟的身上。
然而楚傾娆到底是特工出身,本就擁有着過人的反應能力,就算是失去重心,也不會真的摔得特别難看。嚴格來說,她在倒地的瞬間就已經用一手撐住地面緩沖,隻是爆炸的威力太強,讓她用些無從使力,朝旁邊歪了一歪,不慎倒在了對方的懷裏。
然而即便是這分毫不重的力道,卻讓旁邊的人倏然跟着倒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喂……”楚傾娆稍稍愣了一下,雖然知道自己之前那一掌用力不小,但祈晟也不是吃幹飯的,不至于就這麽打趴下了吧?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然感覺到,自己方才觸地的掌心裏,有些異樣。
低頭一看,不由一愣。
那殷紅的……分明是血,與此同時,她靈敏的嗅覺也終于從周遭彌漫着的硫磺氣息中,分辨出腥膻的氣息。tqR1
他什麽又流血了?!
楚傾娆的心霍然收緊起來。
受傷流血這樣的事,對于一個馬上征戰天下的習武之人來說,本該是家常便飯才是。然而祈晟卻不然。
祈晟生來便有一種奇怪的病症,一旦有了皮肉傷,除非用藥,否則便會一直流血不止。
這是他最大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看目前爲止,知情之人出了他自己以外,也隻有初一和楚傾娆而已。
多年以前,楚傾娆也是在一次意外的襲擊中,得知了祈晟的秘密。說來也奇妙,正是這個秘密,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徹底改變了二人之間的關系……雖然并沒能持續太久。
“他受傷了!”楚傾娆霍然回頭,沖暗衛喝道,“你們是怎麽護主的?他受了外傷,竟然分毫也不知曉?!”言語間,語氣已是一派不自知的憤怒。
近處的幾個暗衛面面相觑,眼底露出茫然的神色,顯然是當真分毫也不知曉。
楚傾娆也無暇多說什麽了,低頭胡亂扯開祈晟的披風和外袍,在對方的懷中一陣摸索。然而夜色太過濃重,周圍又太過混亂,一時間根本找不到那個應該裝着解藥的白色小瓷瓶。
擦,這麽重要的東西難道不應該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嗎?!
“你們幾個過來!護着我出去!”楚傾娆忽然煩躁起來,她把身邊的人一拉,便半架着站了起來,沖暗衛道,“其他人拖住他們!”她幹脆利落地發号施令,沒有過多的解釋,匆忙之間,卻自有一種教人無法反抗的威懾力。
如若祈晟隻是受了内傷,其實在楚傾娆看來并無太大所謂,然而,如若是外傷……那可就不是鬧着玩兒了的。
總而言之,不能再留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了。先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再說,否則不光祈晟的命保不住,自己和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會被拖累。
暗衛們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默許了楚傾娆的命令。楚傾娆看在眼裏,便也不再猶豫。她掂了掂被自己架着的人,祈晟身形高大,擱在現代沒一米九也有一米八八,加之又是習武之人,肌肉精壯而強健。
不是一般的沉……
于是,本來打算自己背人的楚傾娆忽然站直身子,把他扔給剛才那個冤大頭暗衛,“還是跟說好的一樣,你來背!”
暗衛一臉蒙蔽地接過,還沒說什麽,已經被催促道:“還愣着幹什麽,快走啊!”說完竟然還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屁股上……暗衛欲哭無淚,他還是處男呢!竟然被一個女人拍了屁股!更可怕的是,這個女人還是王爺的女人……
暗衛含淚騰身沖進黑暗之中,瞬間就感覺到背後多了無數尾巴。有腳尖踩踏空氣的聲音,又利刃破風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齊刷刷地追過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他有心回身應付,然而身上馱着個人根本施展不開,正焦頭爛額之際,忽然聽見身後發出無數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緊接着,是兵器和人的身體掉落在地上,發出的或沉悶或清脆的聲響。
剛準備回頭偷偷看一眼,冷不丁地旁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看什麽看,專心跑你的路。”
暗衛吓了一跳,循聲轉過頭,才發現楚傾娆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的旁邊,正以同樣的速度和他持平着。
他竟然半點也沒有覺察到!
而且,他可以感覺得到,楚傾娆若不是顧忌着自己,身法還能更快!
他原本隻聽說過,讓王爺格外青眼的那個娆貴妃,和尋常女子有些不同。如今才發現,這哪裏是“有些”不同喲……這“不同”的都快不像女人了。
但似乎王爺會比較喜歡這一型……
楚傾娆覺察到他的目光,卻根本沒有在意。進入戰鬥狀态的她,已經沒有半點慵懶或者随意的模樣,整個人又冷靜又沉默,如同一把随時可以出鞘的利刃。
目光注視着前方,與此同時聽着耳畔的風聲,她再一次提醒還處在震驚中的暗衛,“别分心,你周圍有我罩着。”
除了楚傾娆外,其餘的暗衛也在極力替他們阻擋着黑衣人的追擊。故而二人還算順利地,便将他們甩在了腦後,很快地藏身進了周遭的群山密林之中。
密林極深,如同迷宮一般。一旦隐匿其中,便不太容易被找到,可以稍稍安心。
楚傾娆找了一處較爲隐蔽的地方,讓那暗衛将祈晟放下,扶着靠在一棵大樹旁。然後道:“沒你什麽事兒了,去外面放風。”
她的命令發号得如此理所當然,仿佛暗衛早已是跟随了她多年的小弟似的。話音落下,還等對方給出什麽回應,就已經急不可耐地開始解祈晟的披風。
暗衛:“……”
等等,這是要幹嘛?剛剛才拍了自己的屁股,這又開始脫王爺的衣服了……感覺有點可怕。
他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震顫,一時間愣在原地。
“還愣着幹嘛?”見旁邊的人不動,楚傾娆餘光斜了他一言,眸子卻忽然一亮,道,“正好,把你的外袍也脫了!”
暗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