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早已知道葉驚塵的情況,多年之後再一次目睹他真實的面容時,蕭譽心底還是無法抑制地爲之震顫了。
那是一張稱得上恐怖的臉。
被面具覆蓋住的部分,從上颚到面頰的部分,遍布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刀痕。那刀痕已經很有些年頭了,故而早已愈合掉痂,然而那凸起的痕迹卻依舊留在面容上,縱橫交錯,深淺不一,将他本來的面目都擠得變形,甚至無法辨認。
活像……一個怪物。
而蕭譽知道,葉驚塵曾幾何時,便是當真有這一張傾國容顔的,甚至因爲年少稚嫩的緣故,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雌雄莫辯。
他是被毀容的。
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那個拿着刀,一刀一刀在自己臉上留下痕迹的,不是别人,正是葉驚塵自己。
……
多年前,當大胤人馬攻破都城時,梓國已是一派内亂過後的狼藉。蕭譽雖假死,但内亂卻真實存在,隻不過,他在這動亂之中殺死了自己的父皇,以及父皇手下的幾個投降派大臣,從而将朝中的勢力極快地聚攏在了自己麾下。
知道以目前的情形,硬碰硬的結果隻會是以卵擊石,蕭譽部署好一切後,選擇了制造一場自己死去的假象。并且,他知道祈晟生性多疑,便将宮中留存的自己所有畫像一把火燒掉,用另外一個身形模樣截然不同的大漢形象取而代之。
蕭譽明白,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屍身,祈晟是不會相信他已經死去的。那麽便讓他一直追查下去也無妨,隻要一天沒有确鑿的證據,他就能多一天的準備時間。
他并沒有想過要一直隐瞞下去,畢竟總有一日,他跟祈晟還會有一場最終的較量。
而就在那場覆國的變故中,除了将會故意被祈晟抓走的楚傾娆外,同門之中剩下的葉驚塵和路子辰的任務則是護衛着蕭譽,趁着大火造成的混亂離開。其時城内流民紛紛,大胤軍隊正在鐵血鎮壓。爲了不引起祈晟的懷疑,他們三人不能和對方交手,隻能扮成百姓混在其中,再伺機而逃。
大胤軍官把較爲聽話的梓國百姓關押起來,再行發落。三人便和其餘百姓一樣,每日做出瑟瑟發抖的模樣縮成一團,接受調遣。
然而有一天,一名士兵在給他們送飯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葉驚塵的臉。登時,他的眼神就起了變化。
那是一種充滿了欲望和沖動的眼神。
再然後,葉驚塵就被一群士兵帶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回來的時候,他換了一件較新的衣衫,行動稍稍有些遲緩,神情卻沒有任何異樣。
然而那隻是一個開始,從此之後,隔三差五地葉驚塵便會離開一陣子,一去就是幾天幾夜。回來都會換上一身新的衣衫,表情卻十分淡漠。并非是雲淡風輕的淡漠,而是……心如死灰的淡漠。
被關押在一起的人見狀時常打趣,問他是不是謀到了什麽不錯的差事,他并不回答,隻道:“此事……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做。”
天真如路子辰禁不住好奇心,原本打算私下裏偷偷問問師兄,卻被蕭譽制止。
唯獨蕭譽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有問。
就這麽過了幾個月,終于,他們的順從使得大胤士兵放棄了警惕。加之同梓國一戰的傷亡人數已經清點完畢,抵抗也已經消散殆盡,他們便計劃着将俘虜的流民當做苦力,分到不同的地方。
他們三人連同其餘的幾十人,被幾個士兵押送着,去往西北。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押送的士兵怕擔責受罰,對上面便隻說三人中突染病而亡,将此事蓋了過去。
重獲自由的三人迅速地找到了地方安置,并聯絡上在之前戰争中已經逃散潛伏在各方的梓國族人。
一切進行得隐蔽而順利,他們終于安定下來。
然後,在再尋常也不過的一日裏,蕭譽來到葉驚塵的房間時,驚訝地看到了滿地刺眼的紅。
腥膻的氣息充斥了整個房間。
葉驚塵披頭散發,衣衫淩亂,滿臉的血将原本的面目都遮掩得一派模糊。他手中拿着一把尖利的刀感覺到蕭譽的到來,也分毫也不爲所動,五指一個用力,又在臉上留下了一刀深深的痕迹。
短暫地驚訝過後,蕭譽飛快地奪下他的刀,呵斥道:“你……你瘋了嗎?”餘光瞥見他散亂的領口,一怔,剩下的話便如何也說不口。
其實他早就知道,葉驚塵被那些士兵帶走後,可能會經曆什麽了。然而他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能說。
因爲……他必須以大局爲重。顯然葉驚塵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才會爲了不暴露身份,不打草驚蛇,把什麽都忍了下來。
然而此時此刻,透過敞開的領口,當蕭譽看到葉驚塵那遍布傷痕的領口時,心口依舊不由得狠狠收緊。
目光所及之處,對方原本如若凝脂的肌膚上,盡是深深淺淺的傷痕。有刀痕,有鞭痕,還有些無法辨認的青紫痕迹。
而在他的手腕上,更有着一排未及愈合的牙印……
蕭譽忽然沉默下來。
慢慢地,他道:“抱歉。”兩個字,比千斤還沉重。
葉驚塵滿面殷紅,神情卻木然,仿佛剛才自己親手劃下去的一刀刀傷痕半點也不痛似的。緩緩地,他看向自己主子,竟然還露出一個笑來。
“此事怪不得主子,是我這張臉生得太禍害。如今我已經……已經算不得一個男人了,再留着這張臉,隻會更添禍害,”他的語氣平靜地駭人,“既然禍害……不要也罷……“
經曆了無數次那樣的事情,他早已失去成爲正常男人的資格。
蕭譽歎道:“你……何必如此……”話說到這裏,卻又頓住。他未曾經曆過葉驚塵所經曆的,無法完完全全感同身受地得知,他所經曆的屈辱和隐忍。
他沒有權力去評價,去勸阻。
葉驚塵勾唇笑了笑,那笑容浸染在血色之中,顯得格外凄美。
“殿下,”他竟反過來勸慰蕭譽,“一切都是爲了複國。”
從那之後,葉驚塵的性子徹底地變了。不止是性子,就連舉手投足,也越發便得像女人。蕭譽知道,他從武林上弄來了一本秘籍,開始修煉“花骨功”。此功威力無比,能在短期内極大地提升習武之人的内力和招式,讓旁人望塵莫及。
隻是有一個必要的前提:修煉之人,必先自宮……
蕭譽沒有阻止葉驚塵。實則他們一樣,如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同樣是什麽也沒有的人,便也不會再計較爲達目的,将要付出怎樣代價。
什麽樣的代價,都可以。
……
回憶恍惚而破碎地在腦中閃爍而過,排山倒海,洶湧澎湃。
不隻是回憶的沖擊太過,還是葉驚塵的面目太過駭人,蕭譽覺得有些頭暈氣短,便微微閉了眼,不再看他。
“我知道……你付出的犧牲的,我都知道……”他輕聲道。
“你知道又怎樣?你根本不在乎!”葉驚塵怒道,“你連你自己付出過的代價都不在乎,又怎麽會在乎其他人失去的東西?”
蕭譽不懂,不會懂。他付出的遠遠不隻是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和他一樣,同樣無數次眼睜睜地看着,甚至是親自籌謀,親自動手,将楚傾娆一步步退下了無底深淵……
他從未跟任何人說過,也沒有人知道,那曾經是他自小便暗自傾心的小師妹。年幼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在心中發過誓願,要護她一世周全。
然而後來呢?他不僅再也不配做一個男人,配不上她的小師妹,甚至還要将她送給别的男人,親眼看着她受到各種非人侮辱和折磨。
這種心痛,蕭譽以爲他葉驚塵就不懂?然而他能做得到犧牲掉自己最愛的女人,蕭譽爲什麽就不行?爲什麽竟然會在這最後一步,想要全盤放棄?
他不配做梓國的太子,他不配!tqR1
複國二字,便意味着破釜沉舟,不計後果。身爲總覽全局之人,一旦有了顧慮,便再也不能冷靜,也不配……再居于這統帥的位置了!
憤怒讓葉驚塵的眸子已經開始泛出了紅光,他用力地提起蕭譽的衣領,鼻尖對鼻尖地同對方四目相對。
“蕭譽,你若沒有報仇的決心,那麽,就換我來!”
狠狠地将人甩到車角,換來對方一連串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馬車外的路子辰聽聞,連忙掀開車簾進來。
“主子,你還好嗎……”話沒說完,已經被葉驚塵一個手刀砍在後頸,昏迷過去。修煉了花骨功的他,身法越發如閃電般迅捷,早已不是路子辰所能匹敵的了。
“你、你想造反?!”蕭譽睜大雙眼,然而怒急攻心之下,一口血已經從嘴角溢了出來。
“主子,咱們目标一緻,怎麽能說是造反?”葉驚塵重新戴好面具,唇邊浮現出一抹媚笑,道,“實不相瞞,這麽多年你根本沒有同咱們的屬下們有過什麽來往,在他們看來,我的吩咐……就是你的。”
“你……”蕭譽憤怒地渾身都在顫抖,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聲音,道,“葉驚塵,你不要忘了,你的命在我手裏。你該知道,背叛我的下場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