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是一個清雅非凡的竹屋。
葉驚塵習慣性地擡起手,撫弄着自己面上的銀質面具,動作輕緩,目光卻如刀刃一般,片刻不移地盯着竹屋深處。
從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到現在,他依舊沒有想明白,裏面的那人,爲什麽會忽然改變了決定。
正此時,隻聽得裏面一陣響動,片刻後,一個藍衣少年掀開簾子,矮身而出,笑道:“公子你來了,殿下請您進去呢。”正是常年跟随在蕭譽身邊的路子遙。
葉驚塵面色不動,薄唇微微抿起。他略一颔首,輕拂衣袖,款款走了進去。
屋内的陳設依舊簡單素雅,同他每一次到來時所見到的都一樣。幾層朦胧的紗簾後,一道清癯瘦削的白色身影,背面而坐,聽聞響動,緩聲開口道:“你來了。”
“是,”葉驚塵一拱手,道,“收到殿下的消息,屬下立刻就來了。”
然而蕭譽下一句話卻又道:“既然得了消息,爲何不立刻開始籌備,卻要來此?”語聲雖淡,卻竟隐隐透露出了責備之意。
葉驚塵微微眯起狹長的眼,語氣依舊鎮定。
他道:“北戎和大胤之戰,一觸即發,這已然是不争的事實。”頓了一頓,卻又道,“隻是,臣有一事不解,故特來請教殿下。”
蕭譽那頭沉默了片刻,道:“講。”
葉驚塵道:“殿下身體不濟,之前分明已然知會過沙摩多,作戰時的種種安排,隻以書信交代。爲何……又忽然變了卦,要親自披挂上陣了?”他擡起眼,隔着紗簾看了一眼那清瘦的背影,道,“屬下擔憂,殿下的身子……當真無礙?”
“是你多慮了。”蕭譽的聲音波瀾不興,并且沒有太多的情感在其中,“是本宮思量再三,認爲我們雖在暗處,但既然決定與北戎合作,遙坐千裏之外,如何能行?至于本宮的身子……無礙與否,自然是本宮自己最清楚,你需要做的,便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先行調集人馬,與本宮同心協力,共同完成複國大業。”
一席話,斷了葉驚塵繼續發問的餘地。
然而一種奇妙的感覺,卻莫名地盤桓在内心深處,哪怕他一時間并不能說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殿下打算何時動身?”沉吟半晌,他隻得問。
蕭譽比他沉默得更久。
“戰事一發,”緩緩地,他道,“我便即刻動身。”
沒想到對方竟然一改之前的态度,還這麽快決定露臉。葉驚塵心中暗驚,正忖思着如何再問一二,卻聽蕭譽道:“你快去吧,大戰在即,諸事繁多,不必在本宮這裏浪費了時間。”他隻得拱手告退。
然而正待離去之際,卻又聽身後人道:“楚傾娆……現在如何?”
葉驚塵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口中卻道:“待到戰起,沙摩多自然會尋個由頭放了她。至于去哪裏,便要随他自己了。”
蕭譽平視前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最後卻隻吐出了一個“嗯”。
然後他道:“你退下吧。”
聽聞葉驚塵的腳步遠遠離開,半點動靜都不再留得,蕭譽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同時松開的,還有自己緊緊攥着袍角的五指。五指間力道之大,已經留下了明顯的紅痕。
然而胸腔一口氣不穩,卻連帶着整個人狠狠地顫抖起來。
蕭譽用力捂住前胸,彎下腰,一口血狠狠噴出。
路子遙正掀簾而入,見狀大驚,三兩步走了過來,将伏倒在地的人用力扶起,急道:“殿下,殿下,你還好嗎?”
蕭譽吃力地坐起身子,劇烈地喘息着,清秀俊逸的眉目擰在一起,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路子遙看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道:“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呢?身子明明都這樣了,竟然還要上戰場?這不是……這不是……”他生生咽下了“找死麽”三個字。
蕭譽搖搖頭,看着染紅了衣袍的鮮血,努力平複了自己的氣息。
“沒時間了……”他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輕歎着,如喃喃自語,“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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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初三,沙摩多發表檄文,譴責大胤諸多不仁不義之舉,并發兵三十萬,南下攻城。
至此,長期處于膠着和緊張關系中的兩國,正式撕破了最後的一層窗戶紙。
北戎人長期逐水草而居,說動身就動身,很快,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改了行頭,一人一把武器在手,騎上烈馬,搖身化爲個個能打的戰力。
被下了藥的楚傾娆,則跟個牲口似的,被人弄上了一輛馬車,每天拖在隊伍的最後面,跟随着少部分老弱病殘一起往南走。由于的活命,她就不得不吃下了藥的飯,吃了飯,就越發走不了,故而成天就懶洋洋地靠在車壁邊,聽八卦小能手沙鷹彙報戰況。
北戎不愧是北戎,不打則以,一打就勢如破竹。在短短的三個月内,沙摩多親率大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連下大胤十五城,幾乎所向披靡。
楚傾娆一路聽着聽着,漸漸覺出不對來了。
“這是怎麽搞的?”她皺眉問沙鷹,“北戎再怎麽能打,祈晟也不是吃幹飯的啊,就這麽由着人家撒野?不科學,肯定有陰謀。”抛開個人恩怨,她在原主身上也得到過不少關于祈晟昔年一統中原的“影像資料”,知道這人平時看着就不怎麽和善,上了戰場更是殺神一枚,絕不是省油的燈,怎麽可能任由沙摩多宰割?
“我也覺得奇怪,按理說,大胤人馬也不少,戰力也不弱,至少應該勢均力敵才對。”沙鷹道,“不過後來我去打聽了一下,好像連着幾次大戰,北戎都是抄着鮮爲人知的小路發起進攻的,大胤那邊守城的将領根本措手不及。還有幾次,無論是放水淹城,還是放火燒山,計策都用得恰到好處,剛好克了對方城池的最大弱點,事半而功。”
楚傾娆聞言,盯着她看了許久,不禁緩緩地坐正了身子。
“你說……”她道,“北戎每一次都是投機取巧,才赢的?”
“可以這麽說吧。”沙鷹道,“看不出沙摩多的心思,竟然細膩至此。”
沙鷹雖然是殺手,卻到底不懂排兵布陣之事,不曾想到更深的地方,但楚傾娆卻陷入沉思。
她總覺得事有蹊跷。
就算是沙摩多曾經喬裝打扮成商人,暗中調查過大胤内部的情況,怎麽着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細緻的地步吧?連大胤守城将領自己的都不知道的行軍小路?這不潛伏個幾年,怎麽可能找得到?
楚傾娆摸索着下颚,思緒紛飛。
她突然間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爲何四大王公會一夜之間暴斃兩個;又比如,沙摩多爲何會突然改變主意,及其強硬地同大胤一戰;還比如,他爲何突然軟禁了自己。
隻有一點,能解釋所有。
那就是他并非孤身一人,有股勢力在暗中與他結盟。這股勢力對整個大胤,甚至對祈晟本人都十分了解,這一點無疑給了沙摩多十足的信心,讓他能全無後顧之憂地,與之一戰。
而符合以上描述的勢力……隻有一支。
“梓國當真還有殘黨。”楚傾娆忽然開口道。
沙鷹還沒有跟上她的思維,一時一驚,道:“梓國?”
楚傾娆微微颔首,眯起眼道:“恐怕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活動,打算瞅準機會,在大胤背後捅幾刀。”
而現在,他們找到機會了,最好的機會——和北戎聯盟。
過去許多被忽略過的畫面,飛快地重新閃過。以及一些來去無蹤,行事作風極爲詭異的人,比如葉驚塵,比如路子遙。
現在想來,一切都是有緣由可尋的。
而這些人,絕非如群龍無首……他們背後一定有一個人在操控着一切,縱覽全局。這人須得有足夠的威望和膽識,讓他們俯首稱臣。tqR1
過去對于梓國餘孽,楚傾娆聽說過,也知道幾分,卻并非在意。隻因她想來覺得幾個會點武功的人,小打小鬧,根本不足以忌憚。
隻是,倘若一人尚在人間,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祈晟的懷疑并不是空穴來風。
屬于原主的記憶,忽然紛紛亂亂地湧上心頭。一道身影出現在身前,寬袍緩帶,豐神如玉。分明離自己那麽近,可面容卻又是一片模糊不堪,根本無法看清。
“娆兒,娆兒,”那人輕聲喚她,聲音清澈,卻帶着蠱惑,“爲了我,去完成這次任務……可好?”
下一刻,他又語帶薄愠,教人分不出真假,“你……愛上祈晟了?”
畫面有些淩亂。
末了,一個模糊的聲音道:“楚姑娘……楚姑娘……”
楚傾娆皺起眉,狠狠地搖了搖頭。
她一定是被下藥下多了,才會記憶混亂至此。
而另一邊,沙鷹看她陷入沉思的模樣,小心道:“主子,你的意思是……可汗這次之所以能百戰百勝,是因爲有梓國在背後幫忙的緣故?”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楚傾娆草草收了神,颔首道,“太子蕭譽……尚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