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暈眩過後,隻覺得眼前的一切幾乎顯得有些不真實,明明隻是過了半年而已,卻生生給人一種穿透層雲之後的隔世之感。
楚傾娆很快地回過神來,盯着那字迹自嘲一笑。随後動作利落地一擡手,始料未及地,便将那金箔從中一把撕開。
四大王公都面露驚訝,對于她如此大膽潑辣的舉動幾乎要發出驚呼:如此草率,萬一傷了裏面的信可怎麽好?
然而他們的擔憂太過多餘。很快地,楚傾娆便從其中一半的金箔裏,抽出一方絲絹來。
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自己爲何會有如此大膽的舉動。雖然原因其實很簡單。tqR1
祈晟既然想要讓她看到信的内容,就一定會讓她看到。他會比任何人都要想得周全,所以反過來,她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考慮。
他想做的,就一定會做到。
絲絹之上,依舊是祈晟的筆迹。
上面的字句也依舊毫無廢話,甚至簡單得讓人有些不可理喻
“回來。”
隻有這兩個字而已。然而投過雪白的絲絹和烏黑的墨迹,這兩個字顯得冰冷而不帶人情,讓人越發看不出其中蘊含着的是怎樣的感情。
雖然它的口吻可以是懇求的,可以是命令的,甚至可以要挾的。
楚傾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結,因爲對于她而言,無論怎樣的口吻都是一樣的。他的目的不會改變,事情的結果也不會因此而有所動搖。
他明明白白地,不帶任何怪外抹角地,讓她用自己換回科沁。
而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底氣,隻有一個原因:他已經知道了科沁和自己的關系。
是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對他這樣的人而言,又有什麽能稱得上是秘密呢?他想要知道的,也一定會知道。
反而言之,他不知道的,不過是因爲不想知道,或者不信而已。
比如……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
思緒有一刻的動搖,楚傾娆極快地拉回,收斂起心神。
将絲絹握在手中,及至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她已然又成了那個淡定沉穩的王妃。
而就在這短短的空檔内,她已經做好了決定。
其實根本不需要做決定,這想法,早已在她心中醞釀了太久太久。她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差别隻在于時間。
而如今,時機成熟了。
“我會回去,換回你們的科沁公主。”說出這話的時候,她反而覺得輕松起來,“畢竟祈晟要的人,一直是我。”
回避不是辦法,他們之間,終究是要有一個了斷的。
就好像他不過寫了兩個字,她卻能從中看出他所有的意思那樣。他們彼此各懷心事,絕不會真正地坦誠相對。然而即便到了如今互爲仇敵,水火不容的地步,卻仍然能最爲精确地了解對方的心思和想法。
說得玄乎些,這就像是一種奇妙的宿命。若不斬斷糾纏,他們會一生一世也脫不開幹系。
然而就在楚傾娆話音剛落下的瞬間,原本一直負手而立,背對着衆人的沙摩多,忽然回了頭。
他動作極猛,連帶着衣袍都爲之一振,掃得地上破碎的什物殘渣一陣叮當作響。
直接地,他和楚傾娆對視了。幽深的,琥珀色的眸子裏風雷湧動,卻不是憤怒,而是意外,是不可思議,外加一絲……驚痛。
然而楚傾娆的目光卻比平素裏更加坦然。她甚至沖着沙摩多露出一點笑意來,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高挺的腹部,道:“可汗放心,臣妾自然會等着孩子出世再走,畢竟這也是北戎彌足珍貴的血脈。”
實則以沙摩多的立場,如何會不清楚,自己遲早會離開的?他隻是一直在逃避而已。
然而逃避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所以楚傾娆故意說出這番話,爲的一來是爲沙摩多正一正名聲,讓人知道,他之所以百般維護自己,甯肯讓科沁李代桃僵也不送她去北戎,爲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這是整個北戎最爲重要的血脈,所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爲美人,恰是爲江山。
二來,對于這個子虛烏有的“孩子”,她和沙摩多再心知肚明不過。這番話也不過是暗示他,要去準備一個真的孩子,作爲她腹中軟枕的替代品了。
這孩子就算未必真的是沙摩多的血脈,卻也至關重要。因爲他日後會是北戎王權最名正言順的接班人,有他在,四大王公至少在道義上站不了上風。
沙摩多雙眼微微長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楚傾娆的弦外之音,他自然聽得明白。可不知爲何,在這樣緊要的關口,他發現自己竟然不能找回全部的理智。
有什麽一直在攪亂着他的思緒,讓他無法冷靜思考,無法做出明明知道是最爲理智的決定。
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情。
實則就算不打開祈晟的那封信,光看科沁的那一根斷指,他就已經預想得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出離憤怒,才無法鎮定。
他并不怪任何人,隻恨自己竟然如此無能,堂堂的一國之主,保不住自己的妹妹,更保不住自己心愛的女子。
腦中浮現出自己的母後臨終前憔悴,在他眼中卻依舊絕美得無可比拟的面容。他的心忽然抽痛得如如同被刀用力刺穿。
難道……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嗎?
爲什麽,他做了這麽多努力,卻依舊無法改變結局?爲什麽會這樣?
看出沙摩多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楚傾娆知道他的方寸徹底亂了。實則每個人都是如此,無論看起來再堅強,心中都存在着那麽一塊軟肋,一處淨土。一旦觸碰,所有的僞裝便會轟然崩塌。
沙摩多真正的軟肋是什麽,楚傾娆心中很清楚。
并不是她。
他一直以來,隻是将她當做了那個人的替身而已。
然而這個時候,若不及時制止,被觸動了心結的沙摩多,很可能會在衆人面前失去儀态,這對于一個需要時刻保持沉穩的上位者而言,是十分緻命的。
楚傾娆靈機一動,忽然痛乎一聲,用手捂住腹部,整個人癱倒在地。
在場所有人一驚,坐着的都站了起來,站着的更是往前走了一步,面露倉皇。牙帳内一時間十分嘈雜。
“我……我好像要生了!”顫抖着聲音道,楚傾娆道,與此同時擡起楚楚可憐的一雙眼,看向沙摩多,道,“可汗……可汗能陪着我嗎!”
動靜之下,沙摩多驟然從回憶中抽離,清醒過來。比起自己的痛心,他更明白,此刻自己需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配合面前的女子演一出戲。
她很清楚,假懷孕的事情一旦暴露出來,他就更保不住她了。
雖然她一旦“生了”,離開的日子也就近在咫尺了……
她這是在逼他,逼他認清事實,接受她的決定。
心依舊是痛得,沙摩多卻也隻能無奈地彎下要,打橫抱起面前的女子,一面大步朝外面走,一面做出慌亂的樣子,讓人傳醫生過來。
……
楚傾娆自然是沒有“生”的,畢竟沙摩多還沒能來得及準備好一個初生的嬰孩,作爲自己的繼承人。
故而此時此刻,在旁人眼中,是可汗正在安撫動了胎氣的王妃。然而實際上,蒙古包内又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楚傾娆躺在床上,身上搭着薄薄的毯子,腹部因爲塞了兩個軟枕而顯得格外高挺。經過剛才的慌亂,她的頭發稍稍有些淩亂,散落在了鬓邊。
沙摩多坐在床頭,沉默地和她對視了許久,相顧無言。遲疑着,終還是伸出手去,替她将那亂發撩開,别在了耳後。
做完這些,他并沒有很快收回手去,動作在原地頓許久,忽然張開雙臂,把面前的女子擁入懷中。
楚傾娆并沒有抗拒,隻是靜靜地倚在他的肩頭,道:“其實科沁偷偷替代我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頓了頓,又道,“或者,你連她爲什麽這麽做,都知道。”
仔細想想,以沙摩多的性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科沁送走談何容易?若非是有意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麽可能毫無覺察?
沙摩多聞言很平靜,仿佛早知道她能猜得到一般。
此時此刻,他已經從失态邊緣走出,恢複到一貫的沉穩安定,仿佛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
緩緩地,他點了點頭,然而及至開了口,聲音裏卻又透出了一絲壓抑着的痛苦。
“我知道,沒有阻止,就是默許。”他道。
原因他沒有再說,若是說出來,恐怕又是一次會被拒絕的告白。
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他覺得比起科沁,楚傾娆要更爲重要。他說過,爲了留住她,自己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聽起來有些殘忍,但實際上,這“一切代價”中,也包括科沁。
正因如此,他在看到科沁的斷指之後,才會又怒又痛。痛,爲科沁;怒,卻是自責。
因爲他十分自私地在二人之間做了選擇。想要保住一個,就必須得狠下心來,舍棄另一個。
楚傾娆也明白他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沉默半晌,她低聲問道:“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對我的感情……真的是因爲我這個人麽?”
覺察到沙摩多身體微微一僵,她心中明白,對方也許從未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許意識到過,卻從未正面面對過。
那麽今天,她會戳破這一層窗戶紙。隻有如此,她才能安心的離開,讓他無牽無挂地放她離開。
否則,他會一直沉湎在過去之中,走不出來。
于是頓了頓,她斟酌着字句,又道:“其實,你隻是心裏一直放不開我的母親,才會把我當成她的替身吧。”
雖然同爲蕭氏的女兒,但顯然比起從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科沁,楚傾娆的方方面面,都要同她的母親更爲相似。
楚傾娆向來不信這世上會有無緣無故愛,那麽在她看來,症結就在這裏了。
而沙摩多聞言,身子再度一僵。他放開楚傾娆,隔着極近的距離,正視了她的雙目。
眯起琥珀色的眼眸,緩緩地他問:“這就是……你不接受我的原因?”